又是年底了,各个公司开总结大会的日子。年年的总结大会,都要表彰这样一种员工:所谓“吃苦耐劳、任劳任怨、不计较个人得失”。
比如某年的总结大会,主席台上的领导就表彰了一位疲劳驾驶出车祸的员工。
这个年轻人出事的前一天晚上通宵加班,第二天拖着疲惫的身体开车去项目现场,结果在高速上忍不住瞌睡了几秒钟……然后一声巨响。
万幸的是人并无大碍,只是汽车被撞毁,算下来这一年的辛苦全白费了。
这件事被公司领导在大会上点名表扬,称多亏了这位同志的“拼搏精神”,项目才如期完成,号召大家多多学习。
全场热烈鼓掌。我很错愕。
这本该是教训,而不是榜样。对于一个差点丧命的人来说,掌声越热情,越显得诡异。
老板总是喜欢表彰这样的“敬业楷模”。
他们表彰过在医院病房里吊着水还通宵加班的员工,表彰过为了不耽误工作“主动”把自己的产假缩短到三个月的员工,表彰过连续28天天天加班放弃休息的员工。
配合激昂的语调和煽情的音乐,共同营造出一种明确的价值导向:
工作比个人要高贵,为了工作牺牲自我就是高尚的,反之则是“自私”的。
但如果你去问那些“高尚”的人为什么这么做,他们给出的原因通常和热爱工作或者自愿奉献没什么关系,而是一句无奈的叹息:“没办法”。比如上面那位只休了三个月产假的员工,就是这么回答的。
其实作为她的同事,我能理解这句“没办法”。
部门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各自完成分工才能合作,如果一个人长期不在岗,和这个岗位相关的工作都会受到影响甚至停滞。
这时管理者就会说,是你的原因导致了工作被耽误,团队被拖累;而我们自己也会因此产生愧疚感,觉得都是自己的错。
但仔细想想,这件事到底是生孩子耽误了工作,还是工作越过边界耽误了我们的生活?
生育是天赋人权,产假是国家规定,规则本来就在工作和生活之间划定了平衡的边界。率先犯规的是工作那一方,那为什么不是公司愧疚,而是我们愧疚?
开头的案例也是一样。无休止的加班导致员工生命安全受到了威胁,为什么不是公司反思对员工无休止的压榨,反而要其他人去效仿那个危险的教训?就因为那是“工作”,那是“大局”,就默认高于一切,高于每个活生生的人吗?
大家都说这一代年轻人更加自我,正如我对身边的年轻人抛出这个问题,大多数人口中的答案都是:当然自己的生活比公司的工作重要啊。
但是到了现实中,我们熬夜加班,把工作置于健康之上;我们放弃休假和周末,把工作置于个人生活之上;面对需要陪伴的亲人和爱人,我们总是说“工作忙”,把工作置于亲情和爱情之上。
连我们自己的内心深处,也默认了“工作”比“人”重要,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只允许让工作耽误“人”,绝不允许“人”耽误了工作。只允许工作计较得失,不允许“人”计较得失。
这样的观念在职场成为规则,首当其冲的,就是职场女性。
因为女性的产假会“耽误工作”,所以公司招聘的时候,就尽力避免招收女性,待业女性的就业形势日复一日的严峻;因为产假会“耽误工作”,所以上升通道大多都留给男性,而随着越来越多的男性因为这一项作弊般的优势得到提拔,职场女性的前景同样愈发严峻。
他们说,现在的职场节奏就是快,个人适应不了,我们也没办法。
而包括女性在内的每一个职场人,都要被“无私奉献”的道德绳索绑架,不得不让渡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为工作服务。
我们996加班,放弃了陪伴家人和爱人,我们不敢请假,放弃了两点一线之外的人生体验,我们在私人时间里被工作微信狂轰滥炸,下了班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们还是在说,人不要只考虑自己,要懂得顾全大局。
老板们指责员工自私,事实上“工作需要”才是最自私的存在。
它不会作出任何的退让,也不会和你讲任何道理,只会要求人无休止的“无私奉献”。
有一个词可以形容这种唯我独尊的存在:“霸凌”。
如今的职场规则已然默认了这样一种价值排序,即“工作”在一切语境下,都比“个人”拥有更高的优先级。个人为工作需要让路,就被称为“敬业”,如果有人更多地考虑自己,就会被指责“自私”。
这样的规则之下,牺牲品是我们每一个在职场打拼的普通人。
亲情,友情,爱情,新的风景,家的温馨,休憩的安宁,以及最宝贵的健康,都是人生里最值得珍惜的存在,是我们继续活着的原因。
但按照目前的职场观念,只要公司需要,只要团队需要,这些都是一个所谓“有责任感”的人随时需要“无私奉献”的东西。
甚至包括生命。
2019年初,一位36岁的华为工程师在国外猝死。此前22个月他都没有休假,为了“保障业务”,全天在客户处值守。
出事前10天,他领到了公司颁发的“海外十年奖牌”——又是熟悉的“小红花”。
“业务”很重要吗?对于公司来说,或许是的。
可对于一个人而言,健康,时间,亲人,每一个都要比那个冷冰冰的“业务”来得珍贵。
一个工程师倒下了,公司马上就能找到替代他的人,而他的妻子,八岁和三岁半的孩子,却再也等不来丈夫和父亲。
有些话如今很常见,比如我们要保护自己,比如不要忽略了身边最亲的人。
那就从坦坦荡荡地,做一个自私的人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