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忧患之来,有进而无已!

唐末五代时的惨酷,即便已隔了千年,读之仍令人不寒而栗。随便挑个例子。吕思勉《隋唐五代史》第419页,提到黄巢:“黄巢之据长安也,京畿百姓,皆砦于山谷,累年废耕耘。巢坐空城,赋输无入。谷食腾踊,米斗百三十千。巢军食树皮,以金玉买人于行营之师。官军皆执山砦百姓粥于巢军,人获数十万。其走关东也,地仍岁无耕稼,人饿倚墙壁间。巢军俘人而食,日杀数千,有舂磨砦,为钜碓数百,生纳人于臼,碎之,合骨而食,周余黎民,靡有孓遗,岂虚语哉?”

这段大意是说:黄巢的军队进入长安时,长安已是座空城。当时的老百姓因为害怕兵乱,早已躲进山里去了,田地都没有人耕种,因此也没有粮食可供应军队。长安城里粮价飞涨,一斗竟至于要卖到一百三十千钱。黄巢的军队只能以树皮为食。又有人拿金玉到城外军队里去买人来吃,于是官军们争相把躲到山里去的百姓抓来卖给黄巢的军队,每人都得到了几十万钱。后来黄巢守不住长安了,军队从长安城里出来往东走,那一带的土地也都是经年没有种过庄稼的,老百姓自己都饿得只能靠着墙壁不敢动,黄巢的军队自然也找不到吃的,只好抓了人来当军粮,一天就要杀死数千人。军队中又有所谓舂磨砦,砦内有钜碓数百,活活地把人丢入臼内,磨碎了连骨头一起吃下去。军队所经之处,至竟于没有人剩下。

同书426页,说到黄巢败亡后,又还有其部下名秦宗权者,“所至屠残人物,燔烧郡邑。西至关内,东及青齐,南出江淮,北至卫滑,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荆榛蔽野。宗权既乏食,啖人为储。军士四出,则盐尸而从。”

这句“军士四出,则盐尸而从”,颇让我想起宋人龚开的一幅画,名为《中山出游图》,钟馗出行,亦是“盐尸而从”,不过那些尸不是人尸,而是鬼尸。这幅画画得冰冷而残酷,其中却又冷冷地透出一些幽默和愤怒来,与宋人的小说,颇有些神似(附图)。

一、绝望与希望之间

说到五代时文人的绝望,可以以徐铉《稽神录》中的一则故事为例,这则故事不长,引原文于下:

广陵法云寺僧珉楚,尝与中山贾人章某者亲熟。章死,珉楚为设斋诵经数月。忽遇章于市中。楚未食,章即延入食店,为置胡饼。即食,楚问:“君已死,那得在此?”章曰:“然,吾以小罪未得辞脱,今死为扬州掠剩儿。”复问:“何谓掠剩?”曰:“凡市人卖贩,利息皆有常数,过数得之,为掠剩,吾得而掠有之。今人间如吾辈甚多。”因指路人男女曰:“某人人皆是也。”顷之,有一僧过于前,又曰:“此僧亦是也。”因召至与语良久,僧亦不见楚也。顷之,相与南行,遇一妇人卖花。章曰:“此妇人之花亦鬼所买,花亦鬼用之,人间无所用也。”章即出数钱买之,以赠楚,曰:“凡见此花而笑者,皆鬼也。”即告辞而去。其花红色可爱而甚重。楚亦昏然而归,路人见花颇有笑者。至寺北门,自念:“我与鬼同游,复持鬼物,不可。”即将花掷溅水中。既归,有同院人觉其面色甚异,以为中恶,竟持汤药以救之,良久乃复,且言其故,因相与覆视其花,乃一死人手也。楚亦无恙。

徐铉的《稽神录》,颇有人以为其无趣,比如在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中,就说《稽神录》“其文平实简率,既失六朝志怪之古质,复无唐人传奇之缠绵”。说《稽神录》“既失六朝志怪之古质,复无唐人传奇之缠绵”自然是没有错的,《稽神录》里的许多故事,也确实失之于平实简率,但有一些,平实则平实矣,说简率就不恰当了,比如上面所引的《僧珉楚》,其内容似乎只是一个说鬼的小片断,但与六朝时的志怪,已大不相同,且自有其深意在。

先来大致说说其内容:

广陵[骑桶人1] 法云寺有一个僧人,法号珉楚,与中山[骑桶人2] 的商人章某是好友。章某死的时候,珉楚曾经为他设斋诵经数月之久。有一天,忽然在街市上碰到章某,珉楚一时没有想到章某已死,当时正好珉楚还没吃饭,章某便请珉楚到饭馆里去,请珉楚吃胡饼。珉楚吃饱了,忽然想到章某早已死了,于是很惊讶地问:“你不是早死了吗,为什么还在这里?”章某回答说:“我是死了,不过还有一些小小罪过要偿付,所以还留在这里做扬州掠剩儿。”珉楚问:“什么是掠剩儿?”章某回答说:“街市上那些做生意的人,赚多少赔多少都是有定数的,凡是赚到的钱超过了定数的,超过的部分都是‘掠剩’,我就可以把它抢掠过来,现在人世间如我这样的鬼是有很多的。”于是指着路上的男男女女说:“这个也是掠剩儿,那个也是。”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僧人从饭馆门前走过,章某说:“这个僧人也是掠剩儿。”于是把那个僧人叫进来说了好久的话,那个僧人也看不见珉楚在旁边。又过了一会,章某和珉楚从饭馆里出来,向南边走去,路上遇到一个卖花的妇人,章某说:“这个妇人的花只有鬼才买,这种花也只有鬼才能用。”说完摸出几个钱来,买了一枝送给珉楚,说:“凡是看到这枝花就笑的人,都是鬼。”说完便告辞而去。那枝花是红色的,看上去非常可爱,就是很重。珉楚也昏昏然地往回走,路上还真碰到许多人看着珉楚手中的花露出了微笑。珉楚回到法云寺的北门前,忽然想到:“我和鬼一起走了这么久,还拿着鬼才能用的东西,太不妥当了。”于是就把花扔进水沟中。回到寺院里之后,寺院里的僧人看到珉楚面色不对,知道他中了恶了,急忙拿了汤药来救他,好久之后珉楚才苏醒过来。珉楚把经过告诉僧人们,大家回到那水沟去看那枝花,原来却是一根死人的手臂。珉楚后来也安然无恙。

正如鲁迅所说,这一篇鬼故事,文字虽然平实,却已经没有六朝志怪的古质;因为六朝之人纪录鬼故事,正如他们纪录人故事一般,都以为这些事是真实的,大多没有什么别的深意在,只是当作在纪录一件怪事罢了。而徐铉在经历了唐传奇的“有意为小说”之后,即便再要有意模仿六朝志怪的古质也不可得了,何况他未必想把这故事写得如六朝志怪那样的古质,比如章某之为“掠剩儿”,就难免要让人想到替官府征税的税吏以及社会上的其他的寄生虫,比如僧人、道士等等,而徐铉也坐实了这一点,明明白白地指出有一个僧人也是“掠剩儿”,更可怕的是,这样的“掠剩儿”竟是“人间如吾辈者甚多”,如果再联想到五代时的景象,则我们难免要认为徐铉表面上是在写鬼故事,实际上却是在拿当时的现实开一个残酷的玩笑,或是在做绝望的隐喻了。想想故事中的场景:熙熙攘攘的街市上,混杂着无数的鬼魂;光线阴沉,妇人在叫卖由死人的手幻化出来的红花。如果我们能够以同情地态度,去设身处地地想象徐铉当时的心境,则必定可以理解他内心的绝望与无奈,而这样的绝望与无奈也只能且只可以用这样平实的文字去表达,因为任何华丽的文字放在这样的绝望面前,都太轻薄太浅浮了。

但徐铉的绝望与魏晋时文人的绝望又不相同,因为相比而言,魏晋时的绝望比五代时的绝望有一个在时间和空间上跨度都更为宏大的背景,何况即便是在魏晋时,文人们也总是在这绝望的背景里百般地寻找着出路的,而徐铉、或者说五代时的文人,也自有其出路,这个可以从《稽神录》的另一则故事中看出来:

霍丘令周洁,甲辰岁罢任,客游淮上。时民大饥,逆旅殆绝,投宿无所。升高而望,遥见村落烟火,趋而诣之。得一村舍。扣门久之,一女子出应门,告以求宿。女子曰:“家中饥饿,老幼皆病,愧无以延客,止中堂一榻可矣。”遂入之。女子侍立于前,少顷,其妹复出,映妇而立,不见其面。洁自具食,取饼二枚,以与二女。持之入室。闭关而听,悄无人声,洁方竦然而惧。向晓将去,使呼二女告别,了无声应者,因坏户而入,乃见积尸满屋,皆将枯朽,惟女子死未旬日,其妹面目已枯矣,二饼置胸上。洁后皆为瘗之云。

这则故事的大意是说:霍丘令周洁甲辰(944年)那一年罢任了,在淮上作客周游。当时正当饥荒,旅途上荒无人烟。天色渐晚,他仍找不到投宿的地方。他升高远望,看到有一个村落还有烟火,就过去投宿。到一个村舍前,似乎有人,他上去敲了很久的门,才有一个女子出来开门,周洁告之以投宿之意,女子说:“家里已经没有吃的东西了,老老小小都饿坏了,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招待客人,真是很惭愧,只有中堂那张床榻还可以让你睡上一晚。”于是周洁便进去了。女子站在周洁身边,大约是想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过了一会儿,她妹妹也出来了,站在女子的旁边,只是看不到她的脸。周洁把干粮取出来,又拿了两张饼给两姐妹吃。姐妹俩接过饼就到内室去了。周洁吃了干粮,把门关上,准备睡觉,忽然发觉四周极是寂静,这村里一点不像是还有人活着的样子,他毛骨悚然,急忙睡了。第二天拂晓,他准备离去,呼唤姐妹俩想向她们告别,却没有答应,他打坏内室的门进去一看,只见到里面堆满了枯朽的尸体,只有一个女子死了还没有十天,尸体尚完好,而她的妹妹的脸则已经枯坏了,周洁昨晚给她们的那两张饼,就放在她们的胸口上。周洁后来把这些尸体都埋葬了。

这个故事的冰冷和恐怖曾经深深震撼了我,徐铉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的语言确实平实而简单,但是我却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语言可以把这个故事讲得更冰冷、更恐怖。在荒凉的世界上,周洁独自周游,好不容易遇到两个姐妹,而这两个姐妹原来却是死去已久的尸体。这里面的绝望比起魏晋人的绝望或许更深入骨髓,更冰冷黑暗,魏晋之人面对这种绝望的时候更多的是选择了逃避,正如干宝之逃向神鬼,王嘉之逃向永生,陶潜之逃向乌托邦,而徐铉在经历了这种绝望之后,却没有选择逃避,他甚至没有退后半步,而是勇敢地上前,将姐妹俩的尸体,还有她们的家人的尸体都埋葬了。而在埋葬了这些死去的人之后,他将继续他的孤独的客游,寻找下一个可以给他以希望和慰安的生命与温暖。

这就是宋代的文人与魏晋南北朝时的文人还有隋唐时的文人最大的不同,他们不再逃避,面对冰冷而黑暗的现实,他们勇猛精进,即便现实的背后只是绝望与虚无,他们也仍然要牢牢地抓住现实中的一切,并无所畏惧地、百折不回地去改造现实。

而这也正是我喜欢宋人小说甚于唐人小说的原因。

徐铉不怕死,且是个硬骨头,《宋史》他的列传中的两个细节,颇可见其个性。他原本是南唐李煜的吏部尚书,宋军围金陵时,李煜遣徐铉为使者到宋营求其缓兵,当时南唐将领朱令赟正率十余万人自上江[骑桶人3] 来救援,李煜怕宋军以为求和之意不诚,打算让朱令赟先按兵不动,徐铉却对李煜道:“此行未必能济难,江南所恃者援兵尔,奈何止之!”他对李煜制止朱令赟东下救援的想法颇不理解。李煜道:“方求和而复决战,岂利于汝乎?”徐铉却道:“要以社稷为计,岂顾一介之使,置之度外可也。”李煜未见得真的是担心徐铉的安危,但徐铉之置生死于度外,却是假装不来的。宋师攻破金陵后,徐铉与李煜一起去见宋太祖,宋太祖严厉地责骂他,徐铉对道:“臣为江南大臣,国亡罪当死,不当问其他。”太祖大是佩服,封他为太子率更令。他不习惯北方的生活,穿不惯皮毛衣服,因此落下冷疾;七十六岁时死于邠州[骑桶人4] ,临死前留下遗书交待后事,写完之后,又别署了一句:“道者,天地之母。”

二、仆亦慷慨士

前面说过,宋代的文人与魏晋南北朝的文人还有隋唐的文人已自不同。魏晋南北朝以及隋唐的文人仍以门第相尚,以清流自比,而斥出身不好的文人为浊流,清浊流之间的分野十分明显,所谓清流者可以为相为宰,甚至贵至三公,所谓浊流者就只能沉沦下僚,其间虽然也有例外,比如上一章所提到的元稹,但这样的例外,仍不多见。

唐哀帝天佑二年(904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后人称之为“白马驿事件”。事情的起因是手握权柄的朱温想提拔自己的将领张廷范为太常卿,却遭到宰相裴枢的反对,反对的理由是太常卿之职,历来由清流来担任,而张廷范不过是梁王部下一个客将,自然不配得到此官职。梁王朱温因此而大怒,再加上与裴枢等人有仇的柳璨、朱温的亲信张策和曾经屡举不第的谋士李振的撺掇和支持,朱温索性借哀帝之手,先是把裴枢、独孤损及崔远三个清流出身的宰相都撤了,之后又把守太保致仕赵崇(李振就是在此人手上名落孙山的)、兵部侍郎王赞、工部尚书王溥、吏部尚书陆扆等等或门第高贵或以科第进身的自命清流的大臣全都撤了职,集中到滑州的白马驿,尽数杀死。心狠手辣的李振还对朱温道:“此辈自谓清流,宜投于黄河,永为浊流。”而朱温也“笑而从之”。

所谓清流,自此一蹶不振,后来李存勖的后唐虽然重新提拔门第高贵的文人入朝为官,但并不能改变历史的走向,平民出身的文人逐渐成为中国文人的主流,再加上社会上其他因素的影响(宗教的变化,比如禅宗的发展;战乱的影响,比如因此而造成的科举的中断等等),遂造成有宋一代中国文人之与众不同的特质。

这种特质表现出来的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入世”的精神,这一点在谈到徐铉时已经略有提及;还有一点是平民出身的文人所特有的世俗精神;再加上宋代商业的发展,更造成了宋代文人的市民性,这两点也特别鲜明地在宋人的小说中表现出来。至于落实到北宋初期的文人,则可以很明显地看到他们身上所特有的豪气与匪气。

张齐贤这个人,之前在提到杜荀鹤的时候已经涉及,他真可以说是北宋初期文人的代表了,野史里流传着很多有关他的小故事。

司马光的《涑水纪闻》提到:

张齐贤为布衣时,倜傥有大度,孤贫落魄,常舍道上逆旅。有群盗十余人,会食于逆旅之间。舍人皆惶恐窜匿,齐贤往前挥之曰:“贱子贫困,欲就诸大夫求一醉饱可乎?”盗喜曰:“秀才乃肯自屈,何不可者。顾吾辈麤疏,恐为秀才笑耳。”即延之坐。齐贤曰:“盗者,非龌龊儿所能为也,皆世之英雄耳。仆亦慷慨士,诸君又何闻焉?”乃取大碗满酌饮之,一举而尽。如是者三。又取豚肩以指分为数段而啗之,势若猛虎。群盗视之愕眙,皆咨嗟曰:“真宰相器也。不然,何能不拘小节如此也。他日宰执天下,当念吾曹皆不得已而为盗耳,愿早自结纳。”竟以金帛遗之。齐贤皆受不让,重负而还。

后来冯梦龙把这个故事改编过来,收入了“二拍”中,我偷一偷懒,借花献佛,把那段文字转在下面:

这个张相未遇时节,孤贫落魄,却倜傥有大度。一天偶到一个地方,投店中住止。其时适有一伙大盗劫掠归来,在此经过。下在店中造饭饮酒,枪刀森列,开关狰狞。居民恐怕拿住,东逃西匿,连店主多去躲藏。张相剩得一身在店内,偏不走避。看见群盗吃得正酣,张相整一整中帻,岸然走到群盗面前,拱一拱手道:“列位大夫请了,小生贫困书生,欲就大夫求一醉饱,不识可否?”群盗见他容貌魁梧,语言爽朗,便大喜道:“秀才乃肯自屈,何不可之有?但是吾辈粗疏,恐怕秀才见笑耳。”即立起身来请张相同坐。张相道:“世人不识诸君,称呼为盗,不知这盗非是龌龊儿郎做得的。诸君多是世上英雄,小生也是慷慨之士,今日幸得相遇,便当一同欢饮一番,有何彼此?”说罢,便取大碗斟酒,一饮而尽。群盗见他吃得爽利,再斟一碗来,也就一口吸干,连吃个三碗。又在桌上取过一盘猪蹄来,略擘一擘开,狼飨虎咽,吃个磬尽。群盗看了,皆大惊异,共相咤道:“秀才真宰相器量!能如此不拘小节,决非凡品。他日做了宰相,宰制天下,当念吾曹为盗多出于不得已之情。今日尘埃中,愿先结纳,幸秀才不弃!”各各身畔将出金帛来赠,你强我赛,堆了一大堆。张相毫不推辞,一一拣取,将一条索子捆缚了,携在手中,叫起聒噪,大踏步走出店去。此番所得倒有百金,张相尽付之酒家,供了好些时酣畅。只此一段气魄,在贫贱时就与人不同了。

唐人传奇里面,比如《李娃传》,也有书生落魄,做了挽郎,与棺材店老板平等相交的,但那是被迫,不得已而为之,像张齐贤这样见了强盗不仅不害怕,反倒还要主动上前去结交,饮酒吃肉称兄道弟之外,还骗了许多钱财回来,却真的是宋代的书生才有的事情。张齐贤的这种倜傥豪放并不是遇到强盗时才表现得出来,《宋史》中说宋太祖赵匡胤幸西都[骑桶人5] ,张齐贤布衣献策,条陈十事,赵匡胤只同意其中四策,张齐贤竟跟他相争,以为十策皆善,以至于赵匡胤大怒,令武士将他拽出,这种事情,大约也只有宋代的文人才做得出来。

苏轼《东坡志林》里面,还记载有一个老秀才名幸思顺者,比张齐贤又更进了一步,已不仅仅只是与强盗们称兄道弟而已了:

幸思顺,金陵老儒也。皇佑中,沽酒江州,人无贤愚,皆喜之。时劫江贼方炽,有一官人舣舟酒垆下,偶与思顺往来相善,思顺以酒十壶饷之。已而被劫于蕲、黄间,群盗饮此酒,惊曰:“此幸秀才酒邪?”官人识其意,即绐曰:“仆与幸秀才亲旧。”贼相顾叹曰:“吾俦何为劫幸老所亲哉!”敛所劫还之,且戒曰:“见幸慎勿言。”思顺年七十二,日行二百里,盛夏曝日中不渴,盖尝啖物而不饮水云。

这一段的大意是说,金陵有一个叫幸思顺的老儒,皇佑[骑桶人6] 年间,在江州卖酒,好人坏人都喜欢他。当时正是劫江贼声势浩大的时候,有一个官人在幸老秀才的酒垆下舣舟饮酒,与老秀才谈得投机,老秀才就送了他十壶酒。后来这个官人经过蕲州、黄州[骑桶人7] 一带的时候,被盗贼们打劫了,这群强盗看到那十壶酒,自然要抢过来畅饮,没想到一喝下去,立即惊道:“这是不是幸秀才的酒?”官人聪明,猜到他们的心思,就骗道:“我是幸秀才的亲旧。”盗贼们叹道:“我们居然抢了幸老的亲人。”立即把所抢到的东西都还给了那个官人,还叮嘱他说:“见到幸老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告诉他这件事。”幸思顺直到七十二岁了,还能日行百里,盛夏时候在大太阳下暴晒也不会口渴,据说他是只吃东西不喝水的。

宋初还有一个被称做“豪杰之士”(金庸语)的文人,名叫张咏的,他自号乖崖,取义为“乖则违众,崖不利物”,金庸对此的解释是“乖是乖张怪僻,崖是崖岸自高”,张乖崖有许多耸人听闻的轶事,限于篇幅,只说一则在下面。

宋人张师正的《倦游杂录》中,有一则故事,尤能见出张乖崖的豪杰本色:

张乖崖未第时,尝游汤阴。县令赐束帛万钱,张即时负之于驴,与小僮驱而归。或谓曰:“此去遇夜道店,陂泽深奥,人烟疏阔,可俟徒伴偕行。”张曰:“秋夜矣,亲老未授衣,安敢少留邪?”但淬一短剑而去(张少年慷慨,学击剑,喜立奇节。见释文莹《玉壶清话》)。
行三十余里,日已晏,止一孤店,唯一翁洎二子,见咏来甚喜,密相谓曰:“今夜好个经纪。”张亦心动,窃闻之,因断柳枝若合拱者为一棓,置室中。店翁问曰:“持此何用?”张曰:“明日早行,聊为之备耳。”夜始分,翁命其子呼曰:“鸡已鸣,秀才可去矣!”张不答,即来推户。张先以坐床拒左扉,以手拒右扉。店夫既呼不应,即再三排闼,张忽退立,其人闪身踉蹡而入,张擿其首,毙之。曳入阃。少时,其次子又至,如前复杀之。及持剑视翁,方燎火爬痒,即断其首,老幼数人,并命于室。呼童牵驴出门,乃纵火,行二十余里,始晓。
后来者曰:“前店人失火,举家被焚。”

这则的大意是说,张乖崖还没中举的时候,曾经到河南的汤阴去(从下文来看,大约是去打秋风)。汤阴县令赐给他价值万钱的绢匹,张乖崖也不客气,立即把绢匹搬到驴背上,和小书僮一起赶着驴子回家去了。有人对他说:“这一去就得在路边的旅店里过夜了,那里山高水深,人烟稀少,不如等到有同伴了再一起走吧!”张乖崖说:“已经是深秋了,家里的老人还没有冬衣,我怎么能多停留呢?”他只是磨了一柄短剑带上就走了。走了大概有三十多里,天色已晚,路边只有孤零零一家旅店,店内只有一个老翁和他的两个儿子。他们看见张乖崖来了,极是高兴,偷偷地说:“今夜有生意做了。”张乖崖早就有防备了,偷听到他们的谈论,就预先做了准备,他去折来柳枝捆成一个短棒,放在屋内。老翁问他:“你折这东西来干什么?”张乖崖说:“明天要早起赶路,今晚先折下来好做个准备。”(其意为折下柳枝做明早赶路的火把。)刚天半夜,老翁就等不及了,让他的儿子过来喊道:“鸡叫了,秀才可以起来赶路了!”张乖崖不理他,他就来推门。张乖崖预先已经用床顶住了左边的门扇,自己用手撑住右边的门扇。店小二看张乖崖不答应,以为张乖崖睡着了,就用力地来推门,张乖崖忽然把手松开退到一边,那店小二被闪了一下,踉跄跌入房内,张乖崖拿预先备好的短棒打在他的头上,把他打死了拽进屋里放着。过了一会,老翁的第二个儿子又来了,张乖崖照葫芦画瓢,把他也打死了。于是拿上剑去找那个老翁,他正在烤火挠痒痒呢,张乖崖上去把他的头给砍了,把小书僮喊出来,牵驴出门,走之前又索性纵火焚店,来了个毁尸灭迹,他们走出去二十多里,天才亮。别的人都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说“店内失火,全家人都被烧死了”。

像张乖崖这样的文人,已经与晚唐五代时的杜荀鹤大不相同。杜荀鹤可以说是晚唐下层文人的代表,只知道吟诗作对,却没有真才实学,更谈不上什么风骨;而如裴枢这样的贵族出身的文人,也一样的没有真才实学,只知道自命清流,不过是绣花枕头罢了。张乖崖是真正的从底层里磨炼出来的文人,说起学术和才情,虽然一般般,但是办起事来却有勇有谋,干净利索,看他宿夜店的遭遇,先是偷听到强盗们的谈话,见其心细,一举击杀三人,见其手段之狠辣,临走时放火烧店,又见其做事之周密,这样的文人,难怪要被宋太宗看重,称其为名臣了。

三、忧患之来,有进而无已!

苏辙有一篇《梦仙记》,从小说的角度看,写得平平,但是里面有一段话,却是掷地有声、惊心动魄的,颇可以拿来做宋代文人“入世”之精神的宣言。

熙宁十年[骑桶人8] ,苏辙在南京,闲来无事,靠在桌边看《山海经》,不觉如梦。到一神仙洞府称作金泉洞天的,里面有九个仙人在饮酒,于是苏辙与他们说起话来。仙人以为苏辙是心有所祈而来,而苏辙却坚持自己只钟情于孔孟之学,对神仙之事并不感兴趣。仙人又谈到长生之术和白日飞升的事情,并请苏辙稍作停留,不要那么急着回到红尘中去,而苏辙却并不领情,他答道:“有生则不能无形,有形则不能无累。故物色之际,相仍而不停;忧患之来,有进而无已!”神仙看到无法改变苏辙的心意,只好与他告辞。

这段话的大意,译出来大约是这样的:“生而为人,难免有形体之累。宇宙的流转变迁,永没有停息的时候;人生的忧患也没有尽头,但我也只能迎头而上,勇猛精进,死而后已了。”

这样掷地有声的话,自两汉以来,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中国的文人历经磨难,终于又重新接上了战国时的传统。宋代真可以说是中国文人的黄金时代,不仅仅是宋太祖的不杀文官的誓言,不仅仅是官员们俸禄的丰厚,也不仅仅是整个社会的重文轻武的风气,更重要的是在南北宋这两三百年里,文人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是国家的主人,自己可以与皇帝一起共论国是,共治天下。

这样的意气风发的景况,却是随着南宋的灭亡而消逝,后来是再也没有了。

四、浩劫易翻沧海水,浓春难谢碧桃花

钱易是钱镠的孙子。说起钱镠,很多人都知道,就是那个可以当街叉开腿撒尿,也可以说出“陌上花开缓缓归”的风雅句子的钱塘王[骑桶人9] 。钱易是随着他的弟弟钱俶一起归降了大宋的,他的官运不错,后来还做到翰林学士。他已经没有他的爷爷的匪气,不过风雅的那一面,他倒是继承并且发扬了。他有三篇传奇留传下来,《越娘记》、《乌衣传》,还有《桑维翰》,都是宋代最好的传奇。

《乌衣传》和《桑维翰》先不说了,只说《越娘记》:

杨舜俞,字才叔,西洛[骑桶人10] 人。他少年时读书很刻苦,因此颇有些才学。长久以来他都是依附着大官显贵,客居在京都汴梁。有一次,他想到有一个在蔡[骑桶人11] 地做客的同乡,自己很久没见了,就想去拜访他(大约依然是如张乖崖一般去打秋风,当时的落魄文人多有此事)。杨舜俞嗜酒如命,走到半道上酒瘾发作了,就在一个野店里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又要上路。有人对他说:“再往前去就是凤楼坡了,前后六十里,都是荒山野岭,怪物出没,何况现在太阳也已经偏西了,你不如今晚就在这店里住算了。”杨舜俞醉醺醺地说:“能有什么怪物!”就鞭打马匹,赶着上路了。

走了还没到二十里,太阳就落下去了,四周漆黑一片,根本就看不到道路,又刮起阵阵阴风,这时杨舜俞的酒也醒了,心里虽然很懊恼不该乘醉而行,但也没有办法,只好信马由缰,任意行去。

忽然看到远处有灯火,杨舜俞就和他的仆人一起向火光处行去。又走了有十多里,一路上全是荆棘,狐狸野兔出没,阴风又刮得愈来愈险恶。终于走到灯光处,原来是孤零零一间茅屋,四周也没有邻里。杨舜俞敲了很久的门,终于出来一个妇人,道:“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家又很狭小,没有办法待客。”杨舜俞说:“外面漆黑一团,我们又迷路了,而且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只求一个能够让马匹和仆人休息的地方,坐而待旦足矣。”妇人说:“家里很穷,不好意思让您看见,而且也确实是没办法招待你们的。”说完,就邀请杨舜俞进门。家中除了一方土榻之外,别无他物,也没有灶火的痕迹。妇人衣衫褴褛,油灯也是泛着青光十分黯淡,妇人只是坐在角落里,面壁不语。杨舜俞看到这景象,心里不乐,就让仆人出去找些柴火进来,燃起一个火堆,然后与仆人一起坐在火边烤火,又邀请妇人也过来一起坐,妇人推托良久,终于还是过来了。

借着火光,杨舜俞才看清了妇人的容貌,没有想到却是一个世间少有的美人;虽然没有打扮,也没戴首饰,但天真自然,别有一种风韵。杨舜俞大喜,主动搭讪道:“你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妇人道:“我的身世,既然您问了,我也不好隐瞒,都告诉您好了。我本是越州人,姓于,家里日子过得还算富足。我的丈夫从中国出使到越地,我爱上了他,就随着他一起到中国来了,因此才流落到这里。”杨舜俞又问:“你的丈夫是谁?竟让你独自流落到这里。”妇人听了,悲不自胜,道:“其实我不是今世之人,我是后唐少主[骑桶人12] 时候的人。我的丈夫奉命到越州去取弓箭,把我带了回来。我的丈夫是一个偏将,当时天下丧乱,丈夫后来也在战争中死去了。我被一个武夫霸占了,这武夫后来也死于战争中。我把头发剪了,把泥巴涂在脸上,让自己看起来很丑,想回到故乡去。昼伏夜行,走到这里的时候,又被一群强盗抢到了老林子里去,让我给他们做饭,替他们补衣服。我忍受了几天,再也受不了他们的欺辱了,就在古木上上吊自杀了。强盗们可怜我,就把我埋在了这里。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烟水迷茫,路途遥远,音信不通,我日日遥望故乡,眼前却只有荒野无际,我幽沉久埋之骨,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到故乡呢?”

杨舜俞听说了她是一个已死之人,却也不害怕,又问道:“当时的事情,你能不能跟我说一下。”妇人道:“我只能说说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不过其他的事情,大概也可以猜想得到了。当时自郎官以下,都要自己背负廪米,即便是贵为公卿,也都面有菜色。听说宫里人穿的衣服,还有赐给将士们的衣裤,都要宫人自己来裁剪缝补。民间只有十分之二三的人娶得起妻子,因为当时兵祸连连,自救尚且不暇,谁还有能力娶妻呢?稻麦还没有成熟,就急急忙忙收割下来,因为害怕当兵的来抢。兵革之声,天天响个不停,把耳朵都快给塞满了。当时的情景,真是父不保子,夫不保妻,兄不保弟,朝不保夕啊!城市里十分萧索,郊外更是寂然无人,一路行去,上千里都没有人烟,再加上疾疫不断,水灾旱灾相继而至,连易子而食的事情都常常见到了,至于兄弟夫妇之不能相顾,也是自然的了。当时有诗说:‘火内烧成罗绮灰,九街踏尽公卿骨[骑桶人13] 。’古语说:‘宁作治世犬,莫作乱离人。’真是说得不错啊!”说完这些话,她沉默半晌,又流泪问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杨舜俞说:“现在是大宋了,几代君主都十分圣明,天下太平已经很久了,国家也已经统一。士、农、工、商各有其业,百官也各有其职事,周围的邻国都来学习大宋的政治和文化。大宋的疆土,往南到交趾,往北到黑水,往西到洮川[骑桶人14] ,往东直达海岸,百余年的太平盛世,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人们做生意到处行走,也不用害怕强盗。老百姓只管饿了就吃,渴了就饮,倦了就睡,睡饱了起来继续摆宴席饮酒吃肉,只管歌颂天朝盛世就足够了。”妇人说:“现在的穷人过的日子都胜过我那时候的卿相了,你真是幸运啊!”

杨舜俞看她说话敏捷伶俐,更是喜欢她了,于是就让仆人从行囊中取出笔和纸,作诗一首来挑逗她,其诗道:“子是西施国里人,精神婉丽好腰身。拨开幽壤牡丹种,交见阳和一点春。”(前两句是夸她像西施一样漂亮,后两句是说要把她从土里挖出来,令其见到阳光,重返春天。其意颇猥亵。)妇人道:“我知道你的风流雅意,但这些事情,还是等以后再说吧,今晚我们只说说话,不要做那非礼的事。”接着又说:“我也是书香人家出身,读过一些书,也学过作诗。你到我这里来,我家徒四壁,没有办法招待你,实在是令人惭愧。幸好你心怀仁义,不曾因此而责怪我。我也做了一首诗,来抒发我的幽忿,希望您不要责怪我。”于是口占一诗道:“欲说当时事,君应不喜闻。军兵交战地,骨血践成尘。兵革常盈耳,高低孰保身。变形归越国,中道值凶人。执役无辞苦,遭欺愿丧身。沉魂惊晓月,寒骨怯新春。狐兔为朋友,荆榛即四邻。君能挈我去,异日得相亲。”(前面是自述生前遭遇,最后两句是请杨舜俞带走她的骨殖另外安葬。)杨舜俞看了她的诗后,更喜欢她了。妇人又道:“我的尸骨,埋于幽泉之中,已不知有多久了。您下次回来经过这里,就把它们挖出来,另外安葬,从今以后,我的魂灵就依附于你了。”

两个人说了一夜的话,终于还是没有做越礼的事情。眼看天就要亮了,妇人送杨舜俞出门,微笑着道:“杨郎千万不要忘了我的嘱托哦!”杨舜俞往前走了几步,再回头看时,妇人和茅屋都不见了。杨舜俞一时神思恍惚起来,急忙下马,把草打了个结,又堆起小土堆做记号,做完了这些事情,方才离去。

杨舜俞从蔡地回来之后,找到埋葬妇人的地方,挖地三尺,得尸骨一具。杨舜俞用衣服把尸骨包好,装在箱子中带回,他在都城西边买了一块高地,准备了棺木、衣衾、器物、车舆等物,依礼将她埋葬。

三天之后,杨舜俞正在客邸里睡觉,刚过一更,有人推门进来。杨舜俞起来一看,正是越娘。越娘再拜道:“我的朽烂的尸骨,埋在尘土之中已经有许多年了,这样的苦楚我连申诉的地方都找不到呀!幸好得到您的帮助,把它迁到干爽的高地上,从此我的魂魄再也不会孤苦无依了,这恩德我无以为报。”杨舜俞看到她这时穿着漂亮的衣服,打扮得也很艳丽,比起上次见到她时更是动人了。杨舜俞喜形于色,于是拿出酒来,又到外面买来肴馔和水果,两人相对而坐,喝起酒来。当晚越娘就留在了杨舜俞处,杨舜俞真是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欢乐过呀!天要亮的时候,越娘告辞而去,临走的时候说:“后天晚上我再来。”

到了后天,杨舜俞预先准备好了酒菜等她,越娘果然如期而至,两个人喝了几杯酒,越娘行礼道:“郎君的大恩,我就算是以身相许,也无法报答。我有一句恳切的话,想跟你说,希望你不要生气。我已经有了好的阴宅,现在再投入轮回里去,也还不算晚,我不想再犯下什么罪过,让我继续在地下迁延岁月,请允许我与您相别吧!”杨舜俞惊道:“我和你如胶似漆,恩爱胜过夫妻,为什么你突然要说分别的话?”越娘道:“我刚遇到郎君的时候,之所以不敢以我朽败的布满尘土的身躯与郎君行下体之欢,是因为害怕郎君一想到我的形状就会感到恶心。郎君这么爱我,我之爱郎君也是一样的,我们这样的相爱,如果现在不分别,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分开?我是幽阴之极的身体,郎君的身体则充满了旺盛的阳气,你与我交欢,对我没有什么损害,对郎君却有极大的伤害,这样做,实在不合我报答郎君的本意呀!希望我们能终止我们的浓情蜜意,从此不要再见面了。”杨舜俞生气道:“我正处于对你万分依恋的时候,怎么可能受得了跟你分别?做人怎么可以如此无情呢?”越娘看到杨舜俞生气了,只好又在杨舜俞那里睡了一夜。杨舜俞跟她约好了,从此她无夜不至。

过了几个月,杨舜俞终于病倒了。越娘白天隐身离去,夜里就来奉侍汤药,她对杨舜俞说:“郎君不听我的话,至有此苦。”越娘看到杨舜俞受苦,十分伤心,不断地哭泣。

后来杨舜俞的身体稍好一些了,有一天晚上,越娘又道:“我本是阴间之物,上面还有人在管着我,如果这件事情败露出去,我就要永堕幽狱之中,再无出头之日了。郎君总是不让我离开,迟早要连累到我,如果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么以前的恩德都不算是恩德了。我从此再也不来了,就算郎君再把我的尸骨挖出来扔到荒野上,我也不会再来了。”说完之后,就离去了。从此之后,果然再也没有来过。杨舜俞天天盼望着她,但很久都盼不到她的到来,终于他忍不住,到越娘的坟前大哭道:“我也不敢有什么非份之想,只要能再见到你一面,我就没有什么怨恨了。”又烧了纸钱,洒酒在地上拜祭她。当天晚上,杨舜俞睡在墓边,希望能够遇到越娘,但终究还是没有见到。杨舜俞在墓园中住了三个晚上,又作诗祷告于墓前,其诗道:“香魂妖魄日相从,倚玉怜花意正浓。梦觉曲帏天又晓,雨消云歇陡无踪。”

杨舜俞思念越娘,失魂落魄,废寝忘食,每天只靠喝酒度日,很快就变得骨瘦如柴,容颜憔悴。但是不管杨舜俞思念越娘多么的深切,越娘却总是不再出现。杨舜俞想到以前自己对她的恩德,不由得忿恨起来,于是到越娘的墓前去,要把坟墓挖毁。正好有一个道士过来,看到杨舜俞行止怪异,就上前来作了一个揖,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杨舜俞本来不想说,但道士不断地追问,只好说出来了。道士让他不要挖墓,说:“你真的这么恨这个鬼吗?我来帮你羞辱她。”于是削木为符,丹书其上,符长数尺,钉在墓上铮铮有声。道士又长啸起来,声音清远,听到的人都感到肃然。又命杨舜俞以碧纱笼面,对着墓站着。过了一会,看见越娘五木披身,被几个鬼卒捉住了捶打,越娘哭叫不已。打了有好一会,道士让鬼卒停下。越娘骂杨舜俞道:“自古以来帮人迁坟以安人魂魄的义士多了去了,没听说过有像你这样的,一定要行非礼之事,使人家受到灾殃。你想借着这件事以求淫欲,我害怕犯下罪过,藏匿不出,你竟然要挖我的坟墓,现在又请来道士困辱我,使我戴上枷锁,遭到鞭挞,流出来的血连脚都染红了,你怎么那么忍心呢?我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小人,就算我的骨头永远留在污泥之中,也好过到这里来,以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越娘一边说着,一边痛哭流涕。杨舜俞看到这样的情形,大是不忍,急忙跪下来,求道士把越娘放了。

道士放越娘离去,然后对杨舜俞道:“阴阳殊途,人鬼相遇,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对人的害处又尤其大。人生于世,年少时是阳少阴多,壮年时阴阳相半,老年就是阴多而阳少了,一旦阳尽而阴存,那就要死了。你正当壮年,气血方刚,自甘堕落,追逐纯阴的异物,虚耗阳气,你这样下去,马上就要死掉。儒士不明白这里面的道理,白读了那么多书,真是没用啊!”杨舜俞道:“这是我的过错。越娘的尸骨是我搬迁到这里来的,现在她也因为我而遭到这样大的灾祸,请您赦免了她吧。”道士笑道:“你居然还是一个有情人,虽然如此,还是要小小地惩罚她一下。”杨舜俞又跪下苦苦哀求,道士终于心软了,道:“我就为了你而放过她吧,再说那些罪过实在也不是她造下的。”说罢,就伸手把钉在墓上的符取下。杨舜俞还想请他留下,他却不顾而去。

后来杨舜俞对越娘还是念念不忘,有一天晚上,梦到越娘对他说:“你差点陷我于绝境,幸好得你百般求请,我才能够脱身。你对我的深情,我虽身在幽冥之中,却也被深深打动了,我也是一样地眷恋着你的呀!你千万要珍重!”

后来杨舜俞每每对人说起此事,因此知道的人渐多,到现在那座坟墓,都还被称为“越娘墓”。

“浩劫易翻沧海水,浓春难谢碧桃花”这句诗,是在看李剑国所编的《宋代传奇集》时看到的,出自王山的《盈盈传》。全诗为:

绛阙琳宫锁乱霞,长生未晚弃繁华。

断无方朔人间信,远阻麻姑洞里家。

浩劫易翻沧海水,浓春难谢碧桃花。

紫台树稳瑶池阔,凤懒龙骄日又斜。

我对诗词没有什么涉猎,不敢说这首诗的好坏。只是独独喜欢其中的这两句。沧海虽大,终究要为浩劫所翻,桃花虽小,却也要坚持着绽放于短暂的浓春,这绽放相比于浩劫之漫长,不过是刹那罢了,但浓春终要回来,碧桃终要再绽放。人之生命与宇宙洪荒之迁转,亦不过如是吧。

钱易的《越娘记》,我初读时很不喜欢,以为那个杨舜俞挖墓及道士捉越娘的结尾杀风景,再读却觉得这结尾好了,杨舜俞的由爱而生恨,由恨而又转爱而又愈爱之,这样的翻转,似乎在唐传奇里面是没有的,唐传奇多的是YY的结尾如《柳毅传》和《崔炜》者,《莺莺传》虽是以悲剧终,但元稹的自我辩护却愈增其之可厌。这样的不有意去除情感的杂质,这样的直面人性的弱点,似乎是宋人所独有。第三次读《越娘记》,便是这一次,逐字逐句把它翻为白话文,翻完之后竟惆怅万分,不能自已。杨舜俞与越娘的悲剧,最主要的原因,是所谓阴阳殊途,幽冥异路,如果仅就这一点来看,是非现实的,但如果我们能够沉入小说中去,真正地以小说中的人物之眼光来看待这一切,则这阻隔却是真实存在而又不可逾越的,理解了这点,则杨舜俞对越娘的爱与恨就犹其能震撼人心了。杨舜俞是在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追求不可得之爱情,虽然所谓的幽冥异路乃是冰冷的铁律,非人力甚至是仙力所能改变,而杨舜俞竟仍不舍不弃,以至于由爱生恨,由恨又转爱,即便最后因为不愿拖累越娘而不得不放手,但内心的执着却愈加坚定而竟至于念念不忘,——唯有这样,我们才可以真正地理解越娘在梦中所言之“重有故情,幽冥之间,宁不感恋”的深意。

之前曾经嘲讽过钱易在《越娘记》里称颂大宋之为太平盛世,今天再看,倒觉得钱易另有深意在,在越娘描绘了一番五代的黑暗之后,钱易借杨舜俞之口,夸张地描述了大宋的太平景象,似乎是在拍赵家皇帝的马屁,但如果能慢慢地读下去,则可以知道对于钱易来说,人世之治乱与否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那个将越娘与杨舜俞分开的铁律,而真正的猛士,不仅仅勇于向人世挑战,更应如杨舜俞一般,向这无处不在的铁律挑战,执着而勇敢,至死不渝。

《越娘记》这一篇,出自宋人刘斧所编之《青琐高议》,《青琐高议》还有另外一篇题为《远烟记》的,也有人说是钱易所做,但似乎并无确证,《远烟记》不长,且可与《越娘记》对比着看,我录之于下:

戴敷,筠州邑人也。父为游商,出入多从焉。后敷纳粟为太学生,娶都下酒肆王生女为妇。岁久,父没于道途。敷多与浮薄子出处,耗其家资,则装囊尽虚,屋无担石。妻为其父夺之以归,敷日夜号泣。妻王氏亦然,誓于父曰:“若不从吾志,则我身不践他人之庭,愿死以报敷。”及王氏卧病,久则沉绵。家人多勉父使王氏复归于敷。父刚毅人也,曰:“吾头可断,女不可归敷。”因大诟女:“汝寡识无知,如敷者冻饿死道路矣。”王氏自念病且不愈,私谓侍儿曰:“汝为我报郎,取吾骨归筠,久当与郎共义也。”后数日王氏死。侍儿一日遇敷于道,具述王氏意,敷大伤感。方夜乃潜往都外,脱衣遗园人,取其骨自负而归筠。敷后愈贫,无衣食,乃佣于人为篙工。下汴,迤逦至江外,萍寄岳阳,学钓鱼自给。敷怀妻,居常伤感,多独咏齐己诗曰:“谁知远烟浪,多有好思量[骑桶人15] 。”于时穷秋木脱,水落湖平,溶溶若万顷寒玉。敷行数里外,隐约烟波中,亭亭有人望焉。数日,钓无鱼,只见烟波人。岁余则似近,又半岁愈近焉。经月则相去不踰五十步,熟视乃其妻王氏也。敷号泣,妻亦然,道离索之恨。更旬日,不过数步。敷乃题诗于壁,诗曰:“湖中烟水平天远,波上佳人恨未休。收拾鸳鸯好归去,满船明月洞庭秋。”一日,敷乃别主人,具道其事。主人不甚信,乃遣子与敷翌日往焉。敷移舟入湖,俄有妇人相近,与敷执手曰:“自子持吾骨归筠,我即随子于道涂间。子阳旺,不敢见子。子钓湖上,相望者二载,以岁月未合,莫可相近。今其时矣。”乃引敷入水中。主人子大惊而回。后数日,尸出水上,岳阳尉侯谊验覆其尸,容色如生。闻其事于人。

筠州邑[骑桶人16] 人戴敷的父亲是一个商人,经常到各地去做生意,戴敷也常常跟着父亲到处走。后来戴敷花钱买了一个太学生的名头,又娶了京城酒肆王老板的女儿为妻。又过了许久,戴敷的父亲经商的时候死于路途,戴敷不善持家,经常与浪荡子往来,很快就把家业败光了。他的妻子被父亲抢回家去了,戴敷无可奈何,只能日夜哭泣。他的妻子王氏也是一样,王氏向她的父亲发誓道:“如果你不让我回到戴敷身边去,我从此以后也决不会再踏进别人的庭院里一步,我誓死只跟随戴敷一人。”后来王氏生病了,在病榻有躺了很久,奄奄一息,她的家里人都劝她的父亲送她回戴敷那里去,但是她的父亲性格非常固执刚毅,说:“就算把我的头砍了,我也决不会把他送回戴敷那里去。”又大骂她的女儿:“你这个蠢女人,如果你还跟着戴敷,早就饿死在道路上了。”王氏知道自己的病是不会好的了,她偷偷地对侍儿说:“你帮我告诉郎君,等我死后,把我的骨头带回筠州去,总有一天我还会跟他在一起的。”几天之后,王氏就死了。

有一天,那个侍儿在路上遇到了戴敷,就把王氏的话转告给他。戴敷听了十分伤心,当天晚上就偷偷地出城去,把衣服脱下来给看守墓园的人,得以挖开王氏的坟墓,抱着她的骨头回筠州去了。

回到筠州之后,戴敷变得更穷了,无衣无食,只能靠着为别人做篙工为生。后来又到汴梁去,迤逦行到长江边上,在岳阳住了下来[骑桶人17] ,学着别人钓鱼糊口。此时他孤单一人,到处飘泊,真如浮萍一般。戴敷怀念妻子,平常总是很伤感,常常吟咏唐人齐己的诗句:“谁知远烟浪,多有好思量。”

当时已是深秋,黄叶飘零,水落下去了,湖面平静如万顷寒玉。戴敷出门去钓鱼,走出去有好几里路,隐约看到烟波之上,有人亭亭而立,在望着自己。之后连续几天他都钓不到鱼,只是忙着看那个立在烟波里的人,别的心思都没有了。过了一年多,似乎那个人离戴敷要近一些了,又过了半年,距离更近了,再过一个月,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五十步,戴敷仔细一看,那个立在烟波里的人竟然是他的妻子王氏,戴敷痛哭号泣,她的妻子也是一样,一边哭还一边诉说着这几年离别的痛苦。十天之后,戴敷和王氏之间的距离不过数步而已了。于是戴敷作了一首诗,写在墙上,其诗道:“湖中烟水平天远,波上佳人恨未休。收拾鸳鸯好归去,满船明月洞庭秋。”那一天,戴敷和他寄住那家的主人告别,并且还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他。主人不太相信,让儿子明天和戴敷一起去看个究竟。

次日,戴敷和主人的儿子一起驾着船到湖里去,过了一会,便有一个妇人靠上前来,握着戴敷的手说:“自从你背负着我的骨头回筠州去,一路上我都一直尾随着你,只是你的阳气太旺盛,我不敢见你。你在湖上钓鱼,和我相望有两年之久,但是日子还没到,我也不敢靠近你,现在我们重聚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于是牵引着戴敷一起入水。

主人的儿子大惊失色,急忙赶回家去。几天之后,戴敷的尸体从水里浮了上来,岳阳尉侯谊前去验尸,看到尸体的容色就如同还活着一样。

后来侯谊把这件事情说给了许多人听。

戴敷赴死时是幸福的,“满船明月洞庭秋”,何等的安静,何等的美丽,但在我们看来,他的死亡又是何等的悲惨,何等的酷烈,而也正是这“满船明月洞庭秋”的安静和美丽,益发地衬托出戴敷之死的悲惨和酷烈来。

与杨舜俞相比,戴敷的情感又更进了一步,因为情感往往是相互的,面对王氏的执着与坚定,戴敷也报之与同样的执着与坚定,在这样的执着与坚定面前,在这样的爱情面前,无论是王氏父亲的固执,还是阴阳相隔的困难,都不能将戴敷与王氏分开。

但在这则故事里,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没有明白地说出来,表面看故事是给了戴敷与王氏一个完满的结局,但是故事末尾,戴敷的尸体从洞庭湖底浮上来了,这一细节隐约地在告诉我们,实际上这一切很可能都不过只是戴敷自己的幻想,王氏的魂魄并没有出现,阴阳之间的铁幕是无法被打破的,戴敷在对王氏的深沉而无望的幻想中,在对幸福的渴望中投水而死,这才是在现实中发生的、真正的结局。

而这也正是我们能够这样刻骨铭心地感受到这个故事的悲惨和酷烈的原因。

当你愈深刻地体会到这个世界的绝望与虚无的时候,你就会愈加深刻地意识到生命的珍贵与美好,愈加珍惜生命中美好的一切,正如在漫长的劫里,那短暂的碧桃花拼命地要开出自己全部的美来,对于杨舜俞和越娘,对于戴敷和王氏,亦不过如是。

而这也正是宋人小说中最华彩的部分,同时也是中国的小说史中,最震撼人心的一章。

五、士商异术而同志

宋代的商业比唐代又更发达,这个从宋代的都市取消了坊市即可知。孟元老《东京梦华录》自序中说:“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家家夜宴。”

士商的合流应该是始于宋代,唐末五代之前,即便有由士入商的商贾也是个别的,因为当时尚是门第社会和贵族社会,文人并不需要依靠商业来求生存,而宋代之后,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余英时在《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中,转引清人沈垚的话:“宋太祖乃尽收天下之利权归于官,于是士大夫始必兼农桑之业,方得赡家,一切与古异矣。仕者既与小民争利,未仕者又必先有农桑之业方得给朝夕,以专事进取,于是货殖之事益急,商贾之事益重。”

所谓“宋太祖乃尽收天下之利权归于官”,自然是指因为唐末五代时对于门第的破坏,使文人一方面在物质和经济上失去了绝对的保障,另一方面,在仕途上除了科举又再无其他的进身之阶,于是在进入仕途之前,就必定要“兼农桑之业,方得赡家”了,在此基础之上,又进一步“与小民争利”,行“货殖之事”,也就是很正常的事了。

商业对文人所造成之影响,在宋代还看不出太大的端倪,但发展到明清时,竟至于明人王献芝有“士商异术而同志[骑桶人18] ”的话,不过这一点不是现在要详细说的,我在这里只是先举两个例子,来为以后士商互动的情况作一个伏笔。

宋人王明清的《摭青杂说》里有一则题为《茶肆还金》的故事,赞扬了都市小商人的诚信,是以前所不曾见过的:

京师樊楼[骑桶人19] 旁有一间小茶肆,十分潇洒清洁,饮茶的器皿全都是一等一的,桌椅也很整齐,因此生意非常好。

熙、丰[骑桶人20] 年间,有一个邵武军[骑桶人21] 士人,姓李,在茶肆前遇到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就一起到茶肆里来饮茶叙旧。姓李的士人身上带了几十两的金子,为了防水火和盗贼,他把这些金子全都系在腋下。当时已是春天,天气乍暖,士人喝茶时把衣服脱下了,又把金子放在了茶桌上。士人的旧友后来又招呼他一起到樊楼上去饮酒,他一时忘怀,没有带上金子就走了。士人与旧友喝酒喝得极欢畅,一直到夜深人静灯火将灭时,他才想起金子还放在茶肆里没有带走。士人想:茶肆里那么多的客人,往来如织,那金子必定已经被人捡走,无法追回了。因此就没有再到茶肆里去寻找。

几年之后,姓李的士人又偶然来到这个茶肆,他跟同行的人说:“我以前曾经在这里丢失了一包金子,狼狈不堪,又冻又饿,终于还是很幸运地回到了家里,现在又能来到这里喝茶,真可以说是上天保佑呀!”

茶肆的主人听到他说的话,就过来作了个揖道:“官人刚才说的是什么事?”姓李的士人道:“我三四年前在这茶肆里喝茶,遗落了一包金子,那时因为跟好友去喝酒,一直到夜深了才想起,自己也知道肯定是找不回来了,一直以来都死了心,没有再来寻找。”茶肆主人慢慢回想了一阵,道:“官人当时是不是穿着毛衫,坐在里边?”姓李的士人说:“是呀。”茶肆主人又道:“坐在你前面的客人是不是穿着黑色的披袄?”姓李的士人又道:“是呀。”茶肆主人道:“那包金子在小人这里,当时也急忙赶出来想将金子送还主人,但官人走得太快了,在稠人广众之间,认不出来究竟谁才是金子的主人了,就先把金子收起,以为官人明天回来寻找。我也不曾把包袱解开,只觉得甚重,猜想必是黄白之物。官人只要能说出金子有多块,又有几两,就把金子领回去吧。”姓李的士人道:“如果真是你收起的,那我就和你平分了这金子。”茶肆的主人笑而不答。

茶肆上有一个小棚楼,茶肆主人拿一个小梯子,爬到棚楼上去,姓李的士人也跟着爬上去。原来棚楼上竟然收得有许多东西,全都是别人遗失的,雨伞呀衣服呀器皿呀什么都有,每件物品上都贴有标签,标签上写着“某年某月某日某色人等所遗下者”这样的话,如果是和尚道士妇人,就写“僧道妇人”,如果一时无法确认是何种人,就写“其人似商贾、似官员、似秀才、似公吏”等等,如果不知是什么人遗下的,就写“不知其人”。

茶肆主人在楼角找到一个小包袱,那包袱还是跟遗落时一样,没有被打开过,包袱上标着:“某年月日一官人所遗下”,于是茶肆主人就和姓李的士人一起下楼来。茶肆主人把一众客人都召来,问姓李的客人,这包袱里的金子有多少块,一共几两,姓李的士人把块数和两数都说了,茶肆主人把包袱打开,包袱内金子的块数和重量果然与姓李的士人所说的相符,便把包袱交还给姓李的士人。姓李的士人要分一半金子给茶肆的主人,主人道:“官人肯定也是读过书的,怎么这么不了解我呢?古人最看重的就是义利之分,如果小人重利轻义,索性就把这包金子藏起不告诉官人,官人又能如何呢?难道还能告到官府去,以官法治小人的罪不成?小人之所以把金子交还,不过是觉得如果把金子留下,对不起自己的良心罢了。”

姓李的士人没想到茶肆主人竟不接受自己的馈赠,一时羞红了脸,惭愧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断地行礼道歉。又请茶肆主人上樊楼去喝酒,茶肆主人亦坚辞不去。当时茶肆内还有五十余客人,全都以手加额,连连惊叹,以为这样的事情,真是世所罕见。

有识之人说,即便是伊尹的一文不取,杨震的畏惧四知[骑桶人22] ,亦不过如是。可惜没有把茶肆主人的名字纪录在国史里,否则的话,他的优秀的行为,也足以流传于世了。

现在的邵武军光泽县乌州[骑桶人23] 李姓诸家,衣冠颇盛,都是士人的宗族子孙。高殿院之子元辅是李家的亲戚,亲口对我说了这件事。

六、宋代文人的另一面

宋代文人的变化,可以从黄庭坚评周敦颐的话看出来,黄庭坚在《濂溪词并序》中说:“舂陵[骑桶人24] 周茂叔,人品甚高,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好读书,雅意林壑,实不为人窘束世故。”再证之以周敦颐自己的《爱莲说》:“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则可见大宋的文人过了近百年的太平日子之后,与宋初的张齐贤张乖崖等人已颇不相同,没有了豪气与匪气,倒多了文人气、贵族气与隐逸气。

其实最可为宋代文人群之代表的是范仲淹和王安石两人,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态度,确实是宋之前的文人所罕见的。范仲淹有所谓“三光”[骑桶人25] 事,也有过一次不成功的变法;王安石之变法更不啻于在以一己之力与天下人相抗,以至于有了“拗相公”的外号。在范仲淹与王安石这两人身上,匪气没有了,多了文人气,再加上原有的豪气,这文人气与豪气相加,才成就了他们绝无仅有的文人性格与政治品性。

大宋的理学,自周敦颐始,周敦颐传二程,二程再传朱熹[骑桶人26] ,这不免让我想到老子的一句话:“大道废,有仁义。”朱子理学虽然也以“入世”为基本之原则,以“经世”为第一之要务,但其心性之学毕竟也为理学由“入世”到“出世”开了一条通道,更不用提陆象山的“以心为理”之说了。而等而下之者,又以理学为求取功名利禄的通道,早在淳熙八年(1181年),陆象山应朱熹的邀请到白鹿洞书院讲学,已经在劝勉诸生不要只是为科举利禄而读圣贤之书了。而在周密的《齐东野语》中也提到:“世又有一种浅陋之士,自视无堪以为进取之地,辄亦自附于道学之名。裒衣博带,危坐阔步。或抄节语录以资清谈,或闭眉合眼号为默识。而叩其所学,则于古今无所闻知;考验其所行,则于义利无所分别。此圣门之大罪人,吾道之大不幸,而遂使小人得以借口伪学之目,而君子受玉石俱焚之祸者也。”周密自然不以为这种“于义利无所分别”的“浅陋之士”是“吾道”中人,但由“君子受玉石俱焚之祸”可知,这样的浅陋之士也必定不少,所以才能给韩侂胄以理由,将理学之士驱逐出朝廷,并指其为“伪学”。

刘斧的《青琐高议》中有一篇《朱蛇记》,将宋代文人庸俗的一面表露无遗,这故事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我就不再详细说,只大略提一下它的情节:

庆历[骑桶人27] 年间,书生李元应举落第,在吴江岸边,偶然救了一条朱蛇。后来他又经过吴江时,遇到一个进士朱浚前来拜谒。原来这个进士朱浚就是他上回所救的那条朱蛇,他是吴江安流王的儿子,现在是来邀请李元到安流王府里去做客,并要报答李元的。李元便与朱浚一道去了,看到安流王的宫殿富丽堂皇,“朱扉高阙,侍卫甚严。修廊绳直,大殿云齐,紫阁临空,危亭枕水,宝饰虚檐,砌甃寒玉,穿珠落簾,磨璧成牖,虽世之王侯之居莫及也”。安流王设宴相待,又对李元说:“知君方急利禄,以为亲荣,吾为君得少报厚恩,可乎?”而李元也毫不客气,道:“两就礼闱,未沾圣泽,如蒙阴庇,生死为荣。”于是安流王送给他一个名叫云姐的十三岁小丫鬟,这个小丫鬟不仅长得漂亮,言笑慧敏,而且还能帮李元从礼闱中窃来试题,李元自然便顺顺利利地中了举,“授润州丹徒簿”,而且还新娶了妻子,于是云姐也大功告成,离开了李元,临走时还留诗一首道:“六年于此报深恩,水国鱼乡是去程。莫谓初婚又相别,都将旧爱与新人。”

如果将这一篇与《柳毅传》做一对比,可以见到宋人与唐人已经有了多么大的不同,柳毅救的是龙,而李元救的是蛇,这个在气势上就不可同日而语,柳毅所得到的报答是龙女与财富,最后是以出世为仙做结,李元得到的报答则是世间的女人和功名利禄,最后的结局自然是入世为官富贵一世了,《柳毅传》中还有钱塘君翻江倒海救龙女一节,读之何等淋漓畅快,但《朱蛇记》中除了李元对安流王的富丽堂皇的宫殿的羡艳,就再无其他了。

可见“入世”的观念,也要从两面来看,于勇者是“有进而无已”,于俗者就不过是对“荣登科第”的渴望而已了。另一方面,那些勇于入世的知识精英们,也因为受到理学的影响,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道德极端主义者,从而表现出对人的生命极端冷漠的一面。

这一点可以从洪迈的《夷坚志》里的一些故事看出来。《夷坚志支甲·卷九》中的《梁小二》一则,表面看义正辞严,但如果去掉其道德的外衣,内里却是冷酷到了极点。原文不长,录于下:

解州安邑池西乡民梁小二家世微贱,然皆耕农朴实,至梁独狠戾。其母寡居,事之尤悖。妻王氏性恬静,所以奉姑至谨。皇统中,河东荒饥,疫疠荐臻,流徙满道路。梁挟母与妻并稚子四人偕行,至孤山之东陵,就野人乞食,以哺其子。王氏念姑久不食,减半以与之。梁见之怒甚,诈使妻抱子前行,自与母在后。相望百步许,即仆母在地,曳入道侧,掬泥沙塞其喉,然后去。稍进遇妻,妻问姑安在,曰:“老人举足迟,但先投大家,丐餐以须其到可也。”久而杳然,妻疑为夫所害,还访之,见尸已僵,拊膺悲泣,急取水扶灌,气竟绝不苏。乃奔告里保,执梁送于县。才及中途,风雨暴作,霾曀不辨人,迅雷震耀,鬼神飞焰,杂还出没。众惧散,亦不暇顾梁所之。少还澄霁,梁乃卧土窟,头目皆为天火烧烂,唯脑骨仅全,俨成骷髅,肢体如故,目睛暗淡无光而不死,能别识人物,饮食言语皆无方。常谓人云:“有三鬼守我,每得食,必先祭之,而后敢食。”官愍其妻子,给粟养之。梁经数年尚存。

这故事的大意是说,解州[骑桶人28] 安邑池西乡民梁小二,家世微贱,世代为农,他的祖先都很朴实,唯独到了梁小二这里,突然变得性情狠毒乖戾。梁小二的父亲死了,他的母亲守寡在家,梁小二对自己的母亲尤其悖逆。不过梁小二的妻子王氏,性格恬静,对自己的婆婆倒是非常恭谨。

皇统[骑桶人29] 年间,河东一带遇到大饥荒,再加上疾疫传播,许多人都出外逃荒去了。梁小二也带着母亲还有妻子和小儿子,四个人逃荒去了。到孤山东陵一带,总算跟村人讨到一点食物,梁小二把食物都拿去给儿子吃,他的妻子看到婆婆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就分出一半食物给婆婆吃。梁小二看到大怒,找个借口,让妻子带儿子先走,自己和母亲留在后面。看看王氏带着儿子走出去有一百多步了,梁小二就把母亲扑倒在地,拖到路边,把泥沙塞满母亲的喉咙,然后把她丢下走了。

王氏问梁小二婆婆哪里去了,梁小二骗她说:“老人家走得慢,我们先到前面的大户人家去,讨到食物等着她好了。”王氏一时也没有怀疑,但是走了很久,仍然没有见到婆婆赶上来,她估摸一定是梁小二把婆婆给杀了,赶回去找,看到婆婆的尸体已经僵硬了,王氏大哭,急忙找了水来灌下去,但也已经救不回来了。

王氏跑去告诉里保,里保把梁小二抓住,要送到县衙去治罪。走到半道上,突然风雨大作,四周暗无天日,根本看不到人,跟着雷声大震,鬼神和火焰在天上飞来飞去。众人都把梁小二丢在一边,吓得逃开了。很快雨住天晴,大家发现梁小二躺在土坑里,头脸已被天火烧烂,只有头骨还是完整的,看起来跟骷髅一般无二。他的四肢身体倒还完好,但双眼却已瞎了。但却也并没有死,神智也还清楚,就是饮食和说话都已经不正常。他常常对人说:“有三个鬼在守着我,每次我要吃东西,都要先祭拜他们,然后再敢吃。”

县官可怜他的妻子和儿子无依无靠,给他们官粟以维持生活。

梁小二后来还活了好几年。

要注意,在我转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不得不带上故事洪迈的角度了。如果我们能够把故事的梗概抽取出来,借此把叙述者的角度取消,则可以知道这个故事实际上是一个极其凄惨的悲剧:在逃荒途中,梁小二为了保住儿子的生命,把自己的母亲杀了。

但洪迈——实际上肯定不仅只是洪迈一个人,这种道德审判是由全社会来共同执行的,洪迈仅仅作为其中的一员参与进来,并成为叙述者与执行者——为了强调梁小二的道德低劣,增加了一些细节,比如,事先指出梁小二事母极悖、将妻子的恬静与梁小二的乖戾作对比、有意强调梁小二杀母过程之残忍。但无论如何,故事的大背景洪迈是无法不承认的,那就是那场大饥荒,这场饥荒才是造成这个悲剧的真正的凶手,而并不是梁小二。实际上梁小二完全可以将母亲一个人留在家中,自己与妻子和儿子逃荒,请注意在叙述这件事时洪迈有意用了“挟”而非“携”。如果从这个角度说,那么梁小二无疑也是受害者,而且其受害程度或许并不比他的母亲更浅,因为他不仅要残忍地杀死自己的母亲,忍受良心上的自我谴责,还要背负上道德的恶名,被所有人唾骂。

而洪迈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士大夫,义正辞严地将道德审判的石头砸向本身其实也是受害者的梁小二,而且他所强加于梁小二身上的惩罚又比死更可怕,——他让梁小二成为一个神智清楚的骷髅和瞎子。如果我们再想深一层,则这种站在道德高度上的冷漠和自以为是,何尝不是造成梁小二悲剧的凶手之一。

这种对饥民的冷漠,在《夷坚志》中并非只有梁小二这个孤例,《夷坚丙志·卷二》中有一则《罗赤脚》,叙述一个名叫罗赤脚的人的异能,其中有一段道:

绍兴丙辰岁,蜀大饥,志行买妾于流民中,姿貌甚丽。罗见而骇曰:“此人安得在公家?留之稍久,得祸将不细,当相为除之。”命煮水数斗,取竃下灰一篮,唤妾前,以巾蒙其首,而注汤于灰上,烟气勃勃然。妾即仆地,盖枯骨一具也。罗曰:“渠来时经女侩否?今安在?”曰:“在某处。”亟呼之,伺且至,则又以巾蒙枯骨,复为人形,举止姿态与初时不异,遂付于侩而取其直。

这则说的是王志行趁着蜀中大饥的时候,买妾于流民中,没有想到却被罗赤脚看出来这个女子是枯骨所变化,于是罗赤脚施法让女子现出原形,为了将这个女子退回给卖人的牙侩,罗赤脚又施法让枯骨重新变成女子,终于帮王志行把买妾的钱拿了回来。

洪迈在叙述这件事情的时候,完全是把此事当作罗赤脚所做的其中一件神异的事来叙述的,里面不带有丝毫的对流民的同情,如果我们把枯骨的情节去掉,则很明显这一段所叙述的实际上是一个很残酷的故事:王志行从流民那里买一个女人作妾,买来之后又不满意,于是想办法把这个女人又退回给了卖人的牙侩。

洪迈的父亲洪皓,曾经出使金国,羁留十五年而不屈,最后终于得以回到南宋,又因为得罪了奸相秦桧而不得不沉沦下僚。《宋史》洪皓的传记中叙述了这么一件事:洪皓宣和[骑桶人30] 年间为秀州[骑桶人31] 司录时,秀州发大水,当时正好浙东纲米经过秀州城下,洪皓让郡守把纲米留下来以赈灾,郡守不敢,洪皓昂然道:“愿以一身易十万人命。”洪皓因此而得到“洪佛子”的外号,后来秀州兵变,秀州郡民皆被抢掠,无一得脱,但是乱兵经过洪皓家门前时,却都说“此洪佛子家也”,不敢有丝毫冒犯。

把这件事情与洪迈在《夷坚志》中对饥民的冷漠作一对比,不免要感慨万千。

我可以很肯定地说,道德极端主义者十有八九都是虚伪的。即以洪迈为例,他亦曾出使金国,临行前他信誓旦旦,“欲令金称兄弟敌国而归河南地”,但是到了金国之后,金国因国书“不如式”而将洪迈锁在使馆,“至旦及暮水浆不通”,洪迈坚持三日后放弃,才得以从使馆中出来。回到南宋后,洪迈因“使金辱命”而被罢官,还被太学生做词讽刺,此词一直留传到现在:“洪迈被拘留,稽首垂哀告敌仇。一日忍饥犹不耐,堪羞!苏武争禁十九秋?厥父既无谋,厥子安能解国忧?万里归来夸舌辩,村牛!好摆头时便摆头。”

宋人的小说里面,有一些确实是虚伪到令人发中指的,有一篇《甘棠遗事》,清虚子撰,叙妓女温婉事,开篇第一句便是:“都下名娼以色称者多矣,以德称者甚尠焉。”又有一篇《义倡传》,钟将之撰,叙秦观与长沙某妓的情事。秦观因钩党事被贬南迁,路过长沙时,偶遇一官妓,不仅“姿容既美,而所居复潇洒可人意”,而且还酷爱秦观之诗文,秦观点明自己的身份后,官妓视之如天人,“止少游宿,衾枕席褥,必躬设,夜分寝定,倡乃寝。先平明起,饰冠帔,奉沃匜,立帐外以待。”秦观在这里住了几天之后便走了,数年无音讯,后来死在了藤州[骑桶人32] 。而这位官妓竟在这数年之内“闭门谢客,独与媪处。官府有召,辞不获然后往,誓不以此身负少游也。”后来她得悉秦观的死讯,立即穿上丧服,行数百里赶去奔丧,并在秦观灵柩前一恸而绝。这位官妓对秦观以死相报,且不说其是否过分,但称其为“义”,自是不错。但如果撇开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单看男性一边,则秦观不过是风流自许,视官妓为他众多女性粉丝中的一个罢了,在她那里睡了几天,便如同是天降甘霖一般,降完之后亦再不会记起。以此微薄的情意而要求女性以身相报,只能让我看到宋代文人自大与虚伪的一面。

关于宋代文人的虚伪,还有一件很著名的事,据周密《齐东野语》,朱熹为提举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时,因为与台州知州唐仲友有矛盾,就抓住营妓严蕊严刑拷打,要她承认自己与唐仲友有一腿(营妓虽是官籍,按例却不许与官员上床),没有想到严蕊虽为弱女子,却是个硬骨头,“系狱月余,蕊虽备受捶楚,而一语不及唐”,狱吏劝她承认,少受些罪,而严蕊却说:“身为贱妓,纵是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为此严蕊被关了两个月,“一再受杖,委顿几死”。后来朱熹走了,皇帝派岳霖来处理此事,岳霖清楚此事本无中生有,一到台州就把严蕊放出来了,还“即日判令从良”。岳霖令严蕊作词自陈,严蕊作《卜算子》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相比于严蕊这样的虽然微贱但却正气凛然的女子,身为理学宗师的朱熹,或许也会自惭吧?

七、对黑暗的控诉与重归绝望

在入世思想的笼罩之下,宋代的志怪小说相比于魏晋南北朝和唐朝时要少了很多,“释氏辅教之书”就更少了,但是到了南宋中晚期,这种谈因果报应的书又开始多起来,洪迈的《夷坚志》里就有许多宣扬因果报应的故事,与《夷坚志》年代相近的,又还有郭彖的《睽车志》,也是一本谈鬼怪宣扬因果报应的志怪小说集,之后又还有沈氏的《鬼董》,亦是此类。《鬼董》是一本纂辑他人作品而成的志怪选集,其中一些发生在南宋年间的故事,尤其阴冷黑暗,比如下面这则:

宝庆丁亥七月十一夜四更,大风起西南,雨如注,屋瓦皆飞,一时顷,风从东北回射,天地震摇,平地水长数尺,百年之木发拔无遗,民居不以高下毁八九,死于水中者不可胜计,岸浒尸如积。是年既无年(原文如此),饿死者益多。明年春大疫,比屋相枕籍。嘉兴、平江、安吉三郡,大甚被其毒,户减十五六,烹鱼者率从腹中得人指发,群从往平江买鲤于市,剖之得人耳犹悬金珰。富民子见流民饿妇,麄白晳,持粟数斗 其夫而纳之,食以粥,两日而后能视。夜见天神叱之曰:“此妇当殍死,乃何强食之?不速遣女,贻汝家祸。”富子不忍,翌日神复见,怒曰:“弗去,将并疫矣。”俄而妇病,亟屏之,出门即死。

这则大概是说,宝庆[骑桶人33] 年间,嘉兴、平江、安吉[骑桶人34] 三郡发大水,死了好多人。人们煮鱼吃的时候,往往从鱼腹中掏出人的手指或头发来,以至于大伙儿都跑到平江的集市上去买鲤鱼,因为或许可以从鱼肚子里掏出还戴着金耳环的人耳朵。那年因为发大水没有收成,还饿死了好多人,到明年春天,又发生疫病,屋内死人一堆堆的,无处可安放。曾经有一个富家子,看到有一个流民的妻子皮肤白皙,长得还不错,就拿几斗粟把她换回来,喂她吃了两天粥,她才慢慢活过来。但是那天晚上忽然梦到一个天神怒斥道:“这女人应当饿死在路上,你为什么还让她吃东西。马上把她赶走,要不你们家里一定会遭到灾祸。”富家子不忍把女人赶走,第二天天神又来了,怒道:“再不赶她走,你们一家都要得疫病。”不久那个女人就病到了,富家子急忙令人把她抬走,刚出门,她就死了。

又还有一则食人的故事,更令人不寒而栗:

嘉定戊寅[骑桶人35] 冬,广西诸司奏知钦州[骑桶人36] 林千之食人事。始千之得末疾,有道人教以童男女肉强人筋骨,遂捕境内男女十二三岁腊而食之,谓之地鸡地鸭。其家小婢妾被食甚众。又以厚贿使卒掠人虚市间,民稍知之,皆深闭不敢出。卒无以应命,乃走其邻横州[骑桶人37] ,伏莽中掠过者,横州民呼为“红衣人”,意其盗也。告州,捕得卒,言其情,监司上诸朝。既而狱久不决,又使大理评事孙泾往全州[骑桶人38] 置狱勘之,迁延岁余,千之竟从轻典,仅追毁除籍,配吉阳[骑桶人39] 牢城而已。既而言者论泾罪,泾罢去。

嘉定戊寅年的冬天,广西各衙门都向朝廷报告了钦州知州林千之吃人的事。原来林千之得了一种叫“末疾[骑桶人40] ”的病,有道人告诉他童男童女的肉能强壮筋骨,他竟然就信了,让人在钦州境内捕捉十二三岁的童男童女腊干了食用,还称之为“地鸡”、“地鸭”。林千之家里的小婢也被吃了许多。林千之又给吏卒许多钱,让他们到墟市里去抢人,老百姓渐渐知道了林千之的事,都把门关上,不敢从家里出来。吏卒没办法帮林千之捕到人,就到与钦州相邻的横州去,潜伏在林莽中,劫掠路上的行人,横州的老百姓都称他们为“红衣人”,以为他们都是强盗。老百姓告到横州衙门里,衙门把吏卒捉住了一问,才知道林千之吃人的事情。监司把这件事报告朝廷,但竟很久也没有判下来,朝廷又派大理评事孙泾到全州去审判,拖延了一年多,竟然只判林千之追毁除籍,流放吉阳牢城了事。后来言官上疏追问这件事,孙泾也被罢了官。

在我们的印象中,宋朝是古代中国最为繁华的朝代之一,但是在《鬼董》这部志怪集里,繁华的仅仅是城市,甚至只是城市里的一部分上层人物,而在农村、在下层,却是盗贼遍地,水旱连绵,饥荒不断。《鬼董》中还有一则很著名的故事,说的是雅州太守派人给奸相秦桧送礼,其中有百余根大蜡烛是以黄金为心。送礼的将官带着十个兵士来到鄂州,遇到大雨,想在路边一间草舍里避雨。草舍的主人是个穷得要命的书生,已经入冬了还穿着葛单衣,躺在烂衣服里避寒。他对送礼的人说:“雨那么大,天又黑了,这房子漏雨漏得很厉害,在我这里避雨只怕会把官物给损坏了。由我这里再走一里多野路,有一间客栈很不错,你们不如到那里去歇息吧。”于是书生就带着他们过去。果然有一间客栈,主人姓鱼,看到生意来了十分高兴,为他煮汤做饭,又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客栈老板的女人在旁边听到他们的谈话,对她的丈夫说:“这伙人是给太师送礼的,必定带着许多财宝,我们下手吧。”她丈夫说:“我一个人怎么能敌得过十个男人?”那女人就把口袋解开向他示意。原来女人还兼营卖堕胎药给淫尼荡女的生意,因此口袋中一直备着不少毒药。于是就把老鼠药和其它的毒药一起放在酒里给送礼的人喝。半夜里药性发作了,全都昏倒在地,唯独那个押礼的将官喝得比较少,没有中毒。鱼老板拿斧头把将官和他手下的十个兵士都杀了。那些礼物中,别的东西鱼老板都藏好了,只有那些蜡烛,因为鱼老板不知道它的心是用黄金做的,不甚爱惜,随便地把它们堆在床下。正好碰到穷书生娶老婆,鱼老板就送给他两根蜡烛作为婚礼(真是够寒酸的)。书生把蜡烛拿回去,发现蜡烛没法点燃,刮开一看,里面竟然是黄金。书生就三天两头地跑去问鱼老板讨蜡烛,讨得太多了,引起了鱼老板的怀疑,才发现蜡烛里藏着黄金。他又是后悔,又是害怕,等到了夜里,就把书生夫妇诱来杀了,然后带着老婆搬到汉阳去,做起了米商。他小人骤富,不免得意,想买个婢女回来,他老婆道:“你能有今天全都是因为我的谋划,现在居然忘恩负义疏远我了,我要到衙门里去告你。”鱼老板很不开心,于是只好到外面去找妓女。他为讨妓女欢心,把劫来的珠花送给了妓女,妓女本来就疑心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这回有看到珠花的花叶下雅州太守的名字,更是怀疑,她拿珠花去问别的客人,客人让她拿着珠花到郡守那里去报告,于是就把鱼氏夫妇查出来了,夫妇俩因这件事而被判了磔刑。

南宋末的政治已经极度糜烂,在上是奸臣当道,在下是官吏横行,民间则是盗贼遍地。《鬼董》里还有一篇,我以为是中国自战国以来最强悍的一篇短篇小说,南宋的文人面对如此黑暗之社会,既不愿退缩而独善其身,但向前进又只是绝望,于是索性把这个世界的疮疤狠狠地揭开来,用如椽巨笔把恶推到极处,把美毁到极处,于是才成就了这篇旷世罕见的绝作:

绍兴初,北客陈监仓寓邵武军,笄女曰陈淑,美而慧。富子刘生欲娶之,刘父母以陈窭而挟官,恐侵其资,不许。陈亡,女不能自存,嫁同巷民黄生。黄母以罪系,家罄于吏,炊弗属,使淑质衣于市。过刘氏肆,刘子见之喜,呼入饮之,还其衣,予子千钱。他日复来,又益予之,寖挑谑及乱。淑归,视夫如雠,夫疑焉,侦而知其数过刘也。伪弗闻者,使淑厚要于刘,获既审其实,然后诟淑曰:“我虽极贫,义不食污,当执汝诣郡。“妇奸,法不得用荫免也。淑恨怒,饮夫醉杀而析其骸,置甕中。邻有闻者,捕淑赴官。刘生知女为己累,夜逸,逻者得之,黥隶沣州。淑坐杀夫支解入不道,以凌迟论。刑有日矣,狱卒谢德悦其貌,夜率同牢卒,负而出诸垣,与俱窜至兴国某山李氏邸舍中。李盗橐也,察其必有窃而逃者,率家人持兵,绐以追至,德恐,穴避遁去。淑为李生所得,诡言江州籍妓,不堪官役,故从尉曹谢士。李妻悍,不以归,置诸酒肆中。李蓄毒杀人掠财,淑久亦益习为之。谢德即脱去,为医褐衣,以药游荆鄂。又三四年而返,由故道饮李氏酒肆。李生已忘其为德,而淑怀德恩未替也,瞰无人焉,急走谓德:“伪醉卧于此,我复从君去。”德如其言,夜,淑堇酒饮李及两童婢,皆僵卧,呼德使就杀之。席卷肆中所有,与德西上适襄阳。李氏家人来,见尸纵横,独意李生视盗侣不谨,为所怒戕,不知淑实为之也。先是刘生既配流于沣,以贿免,不敢归,往襄阳依其舅崔观察。崔亦盗巨擘,以侠雄一方,暮年革故态,多为邸店自给。有邸在阛阓中,使刘生主之。德来,适入其舍,刘大惊,密以叩淑,淑率言之。刘欲执告德,而恐淑并诛,乃伪善视之。月余,携德出城饮,以铁击其脑,推置檀溪中,复纳淑而室之。亡何,刘父营得放停牒,呼使归,崔以一赤马、一奴送。刘至兴国,遣舅家奴去,乃迎淑,翦其发,衣以缁衣,赂尼寺而匿之。刘未至兴国十里,夜宿袁八店,袁窥见橐中物杀之。刘父以子失归期,走价质之崔,崔曰:“某日遣行,既累月矣。”刘父惊疑,自走襄阳访之。崔之妻,其妹也,姑讳日设斋尼寺中,挽使偕行。刘父见淑,大惊曰:“是吾乡杀夫者,当极刑。累吾子使黥,今胡为在是?其可乎?”乃械以陈邑,淑竟论死。嘻,异哉!

试译如下:

绍兴初年,北人陈姓为监仓者客居邵武军,他有一个刚及笄的女儿,名叫陈淑,长得又美丽又漂亮。富家子刘生想娶陈淑为妻,但是刘生的父母觉得陈淑家里太穷,而且她父亲又是做官的,害怕他们借此侵夺刘家的资产,没有答应。不久之后,陈淑的父亲死了,陈淑无法自存,只好嫁给了同巷的小民黄生。黄生的母亲犯了罪,家产被官吏们剥夺罄尽,连饭都吃不起了,黄生只好让陈淑拿着衣服到当铺里去当,当得的钱好去买米。没想到陈淑一去就去到了刘生家里开的当铺,刘生看到她,喜出望外,把她叫进来给她水喝,不仅把衣服还给她,还给了她一千钱。过了几天,陈淑又来当东西,刘生又给了她更多的钱,并且拿甜言蜜语去挑逗她,陈淑就跟刘生行了非礼之事。陈淑本来就不喜欢黄生,跟陈生有了私情之后,对黄生愈发看不惯了,简直就是视之如仇。黄生觉得事情不对头,暗暗跟着她,发现她不断到陈生那里去,黄生假装不知道,要陈淑邀请刘生来做客,等刘生来了,他把刘生绑住,审得实情,就骂陈淑道:“我虽然是个穷光蛋,但也决不愿意戴个绿帽子吃老婆的软饭,我要把你绑到郡守那里去。”按律法,女人有了奸情,就算是父亲有官职也不能荫庇。陈淑听黄生要把自己送官,又恨又气,就找个机会,把黄生灌醉了把他杀死,还把他的尸体支解了装进大甕里。陈淑的邻居听到她的动静,就把她抓住送到衙门里去了。刘生听说陈淑为了自己杀了人,吓得在夜里逃走了,但是没跑多远就被巡逻的衙役捉住,被判流配黥州,脸上还被刺了字。

陈淑因为杀了自己的丈夫还把他支解,被判凌迟。眼看就要行刑了,狱卒谢德被陈淑的美貌所悦,夜里和别的狱卒一起劫狱,背起陈淑翻过狱墙逃走了。两个人逃到兴国某山下一个姓李的人开的客栈中,这个李某本来就是个强盗,一眼就看出谢德是偷了陈淑逃出来的,就带着家人拿着兵仗鼓噪于外,骗谢德追兵已至,谢德当了真,丢下陈淑,从墙洞里逃走了。陈淑落到了李某手中,没有办法,只好骗李某说自己是一个官妓,因为不堪官役,才和尉曹谢德一起逃走。李某的妻子极是妒悍,不让陈淑回家,把她留在客栈的酒肆里干活。李某一直以来都是干着在酒里下药抢人钱财的勾当,陈淑在酒肆里呆得久了,干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谢德从客栈里逃走之后,以行医为业,在荆鄂一带游荡。这样过了三四年,想回家去,又经过李某的客栈,在酒肆里饮酒。李某并没有把谢德认出来,而陈淑一直都很感激谢德的救命之恩,看到谢德在店里饮酒,就找个机会,急忙走过去对谢德道:“快假装喝醉了躺下,我要跟你一起走。”谢德就照着她所说,装醉躺下了。

到了夜里,陈淑把堇酒拿去给李某和另外两个童婢喝,他们喝了之后,全都昏倒在地,陈淑就把谢德喊来,将他们全都杀了,然后将店内财物席卷一空,与谢德一起逃走,西上襄阳。李某的家人来到酒肆内,看到尸体纵横,只当是李某与他的强盗伙伴不和而被杀,根本就没想到其实是陈淑做的。

富家子刘生被判流配沣州之后,靠着行贿得免,但也不敢回到邵武军去,只好到襄阳去依靠他的舅舅崔观察。崔观察早年也曾为盗,以侠义雄霸一方,暮年才洗手不干,以经营客栈为生。他有一个客栈在襄阳闹市里,刘生过来以后,就让刘生主管这间客栈。谢德和陈淑到襄阳来,正好进到这间客栈里,刘生看到陈淑大惊,偷偷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陈淑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刘生想把谢德抓去送官,又害怕陈淑也被牵连进去一起送了命,只好先假装善待谢德,这样大概过了一个多月,他带谢德到城外饮酒,趁机用铁器击打谢德的头,将他打晕,推到了檀溪中。回来之后,他就重新把陈淑纳为己有。

不久之后,陈生的父亲就想办法为陈生办得免罪的放停牒,叫陈生回到邵武军去,陈生的舅舅崔观察给了陈生一匹赤马,一个奴仆,让他回去。刘生家到兴国军,把舅舅给他的那个家奴遣回,然后自己去把陈淑接来,把她的头发剪去,让她穿上尼姑穿的缁衣,将她带到尼姑庵里藏起。

刘生把陈淑安顿好之后,再回邵武去,走到距兴国十里远的地方,天黑了,就住在袁八的客店里,袁八看到刘生的囊橐里颇有银钱,就把刘生杀了。

刘生的父亲奇怪刘生为什么那么久还没有回来,以为是崔观察不让他回来,派人到襄阳去问,崔观察道:“哪天哪天我就让他走了,现在都有一个多月了。”刘父又惊又疑,就自己到襄阳去找。崔观察的妻子是刘生父亲的妹妹,那时正好碰到崔观察母亲的忌日,崔观察在尼寺中设斋祭母,刘生的父亲也去了,哪里想到正好在那里碰到陈淑,刘生的父亲大惊:“这是这家乡那个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啊!我的儿子就是因为她才被受了黥刑被流配的,她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她的罪行已经被免去了?”于是把陈淑绑住送到衙门里,陈淑竟因此而丢了性命。唉,这件事真是太奇异了!

单从情节上看,这则故事并不完美,有太多的巧合处,比如谢德竟又重新回到李某的客栈中而与陈淑相遇,再比如谢德与陈淑逃到襄阳去后,竟又与刘生相遇,还有刘生的父亲,竟又如此偶然地在尼庵中遇到陈淑而把她认出来,但是我们也正是透过这些巧合,才得以确定作者是在有意地把陈淑推向绝境,推向死路。故事的开头,陈淑只是一个及笄(古代女子十六岁行笄礼,如按现在的算法,亦不过十四岁罢了)的少女,“美而慧”,可是她先是因为刘生的父亲的阻拦而不得不与刘生分开,嫁给自己不喜欢的黄生,之后又因为私情被黄生发现,而不得不把黄生杀死,当她已经认命,心甘情愿地在强盗窝里混日子的时候,又因为碰到了谢德而把强盗杀死,在这个故事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少女如何一步步地成长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而这当中的每一步她的选择又都是如此这少,其中只有杀强盗那一节,是她因为要报谢德的救命之恩而主动去做的,其他的都可以说是被迫的。她在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手里转来转去,喜欢或不喜欢,她都只能接受自己被蹂躏的命运,当她以为自己就要跟爱人在一起的时候,爱人却又于无声无息中,被强盗杀死了,而自己也终于被爱人的父亲认出,结束了自己悲惨的一生。

在这个故事里我们看不到半点的希望,——当官的只认钱,只要有钱刘生就可以免除罪罚;为民的只有以杀人害命夺人钱财为生,——这个故事里的几乎每一个邸舍都是罪恶的渊薮;男人们为了陈淑而丢失性命,但他们只不过是看中了陈淑的美色,即便是刘生也没有真正的爱她,否则他决不应该先是不顾她已经嫁给了黄生而勾引她,而后又杀死谢德霸占她。到底是谁将陈淑推入了死亡的深渊呢?我们似乎找不到真正的凶手,但又似乎每一个人都是凶手。这正是这则故事最强悍的地方,这是一个唯有勇者才能写出来的故事,不虚饰,不温情,不哀叹,不做作,也不给你以所谓的希望,因为他知道这世界本无希望,但也正因为他的绝望,才成就他勇者的本色,才得以让我们在世界的最黑暗处,看到一星微茫的人性之光。

因此我也相信这是一篇只有宋代的文人才能写出来的故事,这个故事是纪实的(里面没有一点非现实的情节或人物),但又是虚构的(接连不断的巧合),这个故事是绝望的,但又是勇敢的。如果我们回头看一下本文开头《稽神录》的那个故事,则可以发现陈淑的死亡正暗暗回应着那两个少女的死亡,唯一不同的是,在《稽神录》的故事里,徐铉给了两个少女两张大饼,而在《鬼董》的故事里,作者则给了陈淑一个残酷的命运,一个无奈的死的结局。

小结

宋人的小说还有很多写得好的,传奇里面,比如秦醇的《骊山记》、《温泉记》和《赵飞燕别传》,都是接续了汉代以来恶搞帝王的传统,《骊山记》写唐明皇、安禄山与杨贵妃事,“贵妃浴出,对镜匀面,裙腰褪,微露一乳,帝以指扪弄曰:‘吾有句,汝可对乎?’”这一段就颇让人惊讶,贵妃出浴,安禄山竟然就在旁边,而李隆基还一边摸着贵妃娘娘的乳房,一边与安禄山对对子。而《温泉记》就更搞,竟然写秦醇自己与杨贵妃共浴,秦醇想更进一步而不得,只能叹惋。

宋人的文言小说里面也有很多市民气息浓厚的作品,——话本的市民气息自然就更浓厚了——其中写得最好的是廉布的三篇《狄氏》、《王生》(这篇的情节与柳宗元《河间传》相类)和《大桶张氏》,廉布是卖国贼张邦昌的女婿,因此而不能仕进,没想到倒把他的文人气逼去了不少,从另一个方面成全了他。

宋代还绝无仅有地出了一个女作家沈俶,她的作品《我来也》是写一个神偷的,情节十分精彩,可惜作者生平已不可考。

宋代的话本里面也有很多好作品,私下以为最好的当然是《碾玉观音》,璩秀秀的故事,可以与《鬼董》中陈淑的故事交相辉映了。

宋人的小说——特别是文言小说,一直不太为人重视,不过最近的风向似乎有所转变,我手头的几本书,比如程毅中的《宋元小说研究》、张兵的《宋辽金元小说史》和凌郁之的《走向世俗——宋代文言小说的变迁》,都在强调宋代文言小说自有其不可替代之价值,尤其是凌郁之特别强调宋人“走向世俗”之一面。

宋代委实是中国古代社会之转型期,门第崩溃了,贵族消失了,文人都是从平民里成长起来的,自然会形成与前代不同之思想,落实到文言小说里面,“走向世俗”只是表象,根子里是文人们那种“入世”的观念和正视现实勇于抗争的态度,这种观念和态度才是宋人留给我们的最大的财富。

( 文章作者,骑桶人,生于1972年,1991年开始写作,期间更换过多种工作,四处浪荡,一事无成。2000年开始上网,写奇幻、武侠小说和随笔。现居成都,为《飞·奇幻世界》编辑。嗜足球、书和女人。 骑桶人微博:传送门

发表评论,文明发言,遵守法律法规一律通过

:?: :razz: :sad: :evil: :!: :smile: :oops: :grin: :eek: :shock: :???: :cool: :lol: :mad: :twisted: :roll: :wink: :idea: :arrow: :neutral: :cry: :mrgre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