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格局
2016年1月,郭帆将剧本第一稿拿给中影。这个速度让对方十分惊讶。此后,他们又将剧本前后改了100版。
3个月后,初步的剧本终于完成,郭帆和龚格尔来到中影向投资方高层讲解剧本。郭帆心里忐忑,因为这场讲解将直接决定项目的命运。
历时两小时的讲述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讲到最后高潮部分的父子通话,讲述者和聆听者都眼中含泪。很快,项目拿到了中影内部的绿灯通过。
正在逐渐成型的剧本中,场景涉及地下城、冰原、行星发动机、宇宙空间站四大场景,跨度巨大,所有场景均需大量现场置景,且全片视效镜头预计超过90%。
这显示出了团队的巨大野心,但也意味着投资将远超中影的项目预算。在市场回报缺乏参照系、制作难度无法预料的前提下,《流浪地球》成了高风险项目。中影的犹豫也让郭帆团队的信心大打折扣。
那段时间,郭帆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最难的就是建立信任,不光是别人对你的信任,还有你对别人的信任。而且你对自己也怀疑,这个怀疑持续到现在都会有。”
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找到双方都可信任的新入局者共同推动。郭帆首先想到的就是北京文化。
当年,北京文化董事长宋歌还在万达影业任职,郭帆是第一批签约导演,此后宋歌离职成立摩天轮文化以及之后组建北京文化,郭帆又担纲拍摄了其投拍的第一个项目《同桌的你》,多年的合作让双方建立了很强的信任关系。
那几年,北京文化投拍的《心花路放》等作品均收获不俗的口碑和票房,表现出对新电影类型的强烈兴趣和操盘水平,也给了郭帆很大的信心。
2016年中,郭帆带着《流浪地球》项目找到北京文化,时任电影事业部总经理的张苗很快完成了对项目的评估。“我当时的判断是中国新的类型片、科幻片到了该博一次的时候了。使命感和对项目、市场、创作者的信任,给了我们非常重要的动力。宋歌总也做了决策。”张苗对《三声》说。
三个月后,北京文化作为项目的出品方,承制方,主控的宣发方强势进入。一方面为项目提供资金,承担超预算的部分,并负责资源整合和后续投融资。另一方面作为承制方,同时主控宣传和发行。2017年1月,北京文化曾发布公告,对《流浪地球》投资1.06亿元。
新的格局达成后,《流浪地球》开始迅速推进。
但科幻电影需要的大多数环节上的工种,国内团队的经验值都少得可怜。这让郭帆和龚格尔一时间又陷入求而不得的困境。曾担任《三体》美术指导的郜昂打动了郭帆,“他说他在做《三体》的时候该犯的错都犯了一轮了,我觉得这句话挺有魄力的,那就试一下”。
由于中国没有经历过工业革命,在美学上人们难以产生对机械、科技的情感共鸣。因此,需要借助熟悉的事物引起国人对工业感的共鸣,郭帆唯一能找到的是“苏联元素”。
上世纪50年代,中苏友好同盟建立,大量苏联专家援华,帮助中国工业化迅速提升的同时,在全国各地留下了大量文化印记,长安街上的许多建筑都是采用苏联式风格。与美国式风格带来的“奇观感”相比,苏联风格能够产生更强的情感连接。
以此为基础,所有视觉呈现都尽量还原熟悉感:大量采用中国人最熟悉的红色,服装的设计仿照连体工装,置景、装备没有采用科技感强烈的全息屏幕,“科技感甚至都没有iPhone高,这样才能感觉到它是一个摸得着抓得住的东西。”
郭帆认为,中国的设计不输国外,但缺乏把设计落到实物的人。过去数十年,古装、年代、战争题材影视兴起,培养出美术多是“装修”的概念,甚至许多是手工打造。但工业感的科幻场景中,大部分的机械配件都需要在工厂冲压或者3D打印后进行组装,很多时候还涉及线路安排、系统操作。
为此,在场景搭建之前,团队使用VR系统模拟出搭建场景,在里面预先进行踩点测试。团队还专门成立了一个在中国电影剧组中从没出现过的视觉部门,进行统一管理调度——由于大量工作都是拓荒,这样的情况在《流浪地球》中数不胜数。
《流浪地球》最终道具超过1万件,“没有一件是可以直接买到的”。置景延展面积近10万平方米,相当于14个足球场,包括运载车、地下城、空间站等都是实景搭建。
“难度核心不是创作,而是管理。”郭帆表示,由于科幻电影涉及大量的后期制作和其他配合工作,拍摄现场的临时调整将会造成所有环节的多米诺效应。
因此,前期筹备需要把所有的工作前置,为了让所有部门对电影最终效果最大化同步,在拍摄前,一共绘制了8000张分镜图,并配上音乐、对白,剪辑出一个160分钟的小电影,作为所有部门同步的依据。
“我们现场不要创意,我们就是施工队”。郭帆说。
“疯子剧组”
2017年5月,《流浪地球》终于在东方影都开机。
龚格尔说,寻找演员耗时超过半年。问了几十个演员,都觉得中国科幻可能还没到时候。“所以这个海报上的每个人,都是英雄,他们的片酬极低,吴京零片酬,其他人的片酬加起来,都是这个片子投入的沧海一粟。”
联系上吴孟达的时候他刚大病初愈,最初看到剧本时还以为是个网剧。但经纪人的一句话说服了他,“他说这是第一部真正中国人自己拍的科幻片,将来会在中国电影的历史中有一个位置”。
吴孟达也遇上了演员生涯最难的一次拍摄。有一场戏,近70岁的吴孟达需要身穿40公斤重的外骨骼,带着玻璃面罩吊在威亚上,每拍几条,就需要马上吸氧,之后再继续拍摄。为了保证安全,郭帆安排了一名驻组医生随时待命。
吴孟达说,每天回到酒店,他会哭。但他已经把这部戏当做了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
各种突发状况也不断考验着团队每个人的神经。“我们知道会很困难,也想象过这个困难,只不过真正做的时候,发现这个困难比想象中大得多。”郭帆向《三声》回忆。
各种问题的不断叠加,项目不断超支,拍摄周期也一拖再拖。好在张苗在不断申请追加投资,没有对拍摄造成太大的压力。“在这个过程中,每个人的信心即使在当时能够被这个主意点燃,也会在过程中不断被消磨。大量的参与者在过程中放弃了。”公开资料显示,连原本作为第二出品方的万达影视也在后续退出项目。
“这个时候,特别重要的就是相信我们的创作者。”张苗说。
在剧组,郭帆需要保持轻松愉快的状态,控制情绪,并调动起大家的积极性,“很多时候需要去演好一个导演”。但每天拍摄结束躺在床上,焦虑感就向郭帆袭来,“心中两个小人打架,会一直怀疑自己。有时每天只睡2小时也会失眠。”但第二天一开工,郭帆又进入“疯子”模式。
吴孟达多次说,这是一个“疯子”导演带的“疯子”剧组。
郭帆也在不断改良自己的工业生产体系。他发现自己需要一个非常强大的导演部门,甚至在其中引入企业的管理经验。比如,明确岗位分工,服化道副导演需要盯紧制作进度,随时调整预案,并明确向谁汇报。
拍摄进入中后段,往往是最艰难的时期,不断出现的新问题消磨着团队的热情,每个人身体的疲惫和情绪累积都到达了顶点。
有一次,全天的拍摄特别艰苦,郭帆把团队召集在一起,跟大家说,“影片上映的时候,如果听到旁边的观众说:‘你看这弄的什么?’那个时候你会不会想到今天,我们多付出一点,别人如果还是不满意,你说没问题,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历时3个月,高强度的拍摄终于告一段落,但实际却是遇到了新的问题。“天上(空间站)重要的线找不到演员。”张苗说,“也可以随便找个人演,就看你是不是妥协”。
断档期持续了半年。2018年初时,终于有一位很著名的演员愿意出演。但在团队心里,始终有一个情结,“就是要一个适合演英雄的,你一定要问我谁适合演英雄,我觉得只有一个人。”张苗说。
抱着隐隐的期待,张苗找到此前合作《战狼2》的吴京。双方合作的《战狼2》创造了56亿票房纪录,至今无人打破,出于市场回报和角色形象考虑,吴京都成为最合适的人选。
但对于说服吴京出演,张苗并没有太大把握。早在2017年,张苗和郭帆就找过吴京,但当时吴京忙于《战狼2》,而随着该片登顶华语票房冠军 ,吴京名噪一时,团队更觉希望渺茫。
没想到,吴京被《流浪地球》的样片感动到落泪。常年在外拍戏的他对于电影中的父子情深有感触,郭帆的处境也让他想起自己拍《战狼》的时候。当天晚上,吴京、张苗、郭帆、龚格尔四个人喝了一顿大酒,吴京爽快地答应出演。由于项目资金紧张,吴京甚至主动提出投资,并零片酬出演。
这让张苗极为感动:“当时,我虽然对各种超支做了非常多的准备,但是他是第一个从投资层面相信我的,这很重要。你是一个孤独的跑步者,突然有一个人和你一起跑了,这个很感动。”
在张苗看来,吴京的加入给电影带来的影响是多重的。除了资金之外,吴京作为出品方给这部中国科幻电影打上了“英雄”的标签,让更多人关注到这部电影和科幻这个新类型。另一方面,也增强了行业内对于科幻电影类型的信心和判断,打消了许多后来者的疑虑。
吴京加入后,越来越多的出品方参与进来,目前参与出品的公司达到26家,除了郭帆导演的北京文化关联公司郭帆文化,还包括在看片后加入的阿里影业、腾讯影业等。
“这种感觉就像阿甘在跑步一样”。张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