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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4932条街道里散落着200万棵雌株杨柳树。雄株杨柳树不飘絮,但北京超过60%的杨柳树是雌株,而一棵30年树龄的雌株毛白杨的杨絮就足够铺满一条街。杨絮先到,柳絮一个星期后跟上,只要春日里连续3天最高气温超过25℃,整个北京城就会如同被扔进毛球修剪器挤满白色毛屑的收集盒里。
记者查非是重度粉尘过敏患者。她每天生活在「无菌房」中,扫地机器人一天打扫两次,一台3万元的空气净化器24小时开着,两台吸尘器一个随时吸角落另一个吸床铺沙发。但一到杨柳絮飘飞的4月,她会变得格外惶恐,不管再怎么小心翼翼,那些被吹进楼道、聚在门口的杨柳絮总会在她开门收快递、取外卖的一瞬间冲进家门。
几位大学生鼻炎患者对杨柳飞絮发起了挑战。他们把生化实验室里使用的护目镜戴出室外,像在海里潜水一样,在飘絮的路上无障碍行走。
飞絮也不善待非过敏患者。一位每天出门遛弯的大爷形容走在飞絮密集的路上「等于被打脸」。在微博用户Hsuan_Li的描述中,「春天的北京就像一场集体葬礼,出门走两步感觉就被埋了。」在眨眼、呼吸、说话之间,这些纤维长度只有5毫米的绒毛都有可能钻进五官。为了揉出飞进眼睛里的飘絮,有人把隐形眼镜揉了出来。有人打个哈欠吃进了飞絮,还产生了奇异的饱腹感。还有人喝了半瓶醋试图降解窜进嘴里的飞絮,却一时难以缓解喉咙里黏糊糊的感觉。
在飘絮时节进行户外运动更是一项艰巨的考验。前年4月的一场高尔夫公开赛上,绵延的草坪上方密集地飘荡着飞絮。戴着口罩的观众在一旁伸长脖子观看没有戴口罩的选手们挥杆,在白色绒毛的环绕下,高尔夫球被击向远处,但不清楚球飞到何处。
10年前,北京春日的飞絮就已显著。2008年国际射联世界杯在户外举办男子飞碟双多向赛时,喷水车在飘絮的靶场上不停洒水以盼能凝住这些麻烦的绒毛。俄罗斯选手瓦西里·默森端着枪集中精力看靶,柳絮却在四周飞来飞去。打完一发子弹的喘息瞬间,他还得小心别误吸柳絮。这位最终获得金牌的老将赛后委婉表达了自己遭受的困扰,「这些『雪球』增加了我获胜的难度。」
在栽种了近10万棵杨树的机场高速路的附近街区上,一位摆摊摊煎饼的大爷见惯了每年春天的飞絮,但他坚决否认了煎饼飞进飘絮的可能。一位28岁的男士咨询医生,在路边摊吃饭,柳絮飘进碗里,吃下去对身体有多大影响?医生劝他不必担心,除非过敏,柳絮对人一般没有危害,「相比于柳絮来说,建议你还是能少在路边地摊上吃,可能这对身体的危害更大。」
一部分户外工作者没有在飞絮天里戴口罩的权利。一位在北京工作了16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绿色制服治安巡逻员,回到家一洗鼻子,鼻腔里都是黑的。这份职业要求他保持形象,不准戴口罩,「领导的话你得听啊,不听话你可以走。」
在飞絮中摆过摊的一位大妈则热衷于传播从网上看来的杨柳絮段子:一位记者采访清理杨柳絮的环卫工人,「大妈,柳絮对你带来什么影响?」环卫工人回答,「影响可大了,首先你看清楚我是你大爷!」
飞絮对道路交通的干扰也相当棘手。一位中年男司机因为开车时无意飞进车内的飘絮而连打喷嚏,在沪宁高速连接线处开出了「S」路线,被交警误以为是酒驾并拦停。一位十几年驾龄的出租车司机在载客去解放军309部队医院的路上,因为太多飞絮通过车前的风道糊在发动机水箱的散热器上,车开到半路,水箱里的水沸腾了。
和人一样,马也承受着来自飞絮的困扰。也许更糟糕,它们只能通过频繁地打喷嚏这个动作来表达不适。在北京一家马术俱乐部,打喷嚏前马会点点头,眼神闪烁,随后飞絮混杂着其他鼻腔异物被一并喷出。
北京市环保监测中心的PM2.5监测仪对杨柳飞絮同样无可奈何。每年四五月飞絮时,监测数据曲线会突然升高——监测设备采样头没有杨柳絮过滤机制,杨柳絮容易被吸入或堵塞采样头——持续1-2个小时又迅速回落,和医院里的心电图一样让人心惊。
五道口一位不习惯戴口罩、声称飘絮时咳出的痰比平时要黄的大厦保安,不仅要仔细观察大厦四周有没有小偷小摸的行人,在飞絮季节里还需承担更加重要的踩烟头任务——一根没熄灭的烟头可以达到800摄氏度,而10平米的飞絮遇到明火能在2秒内烧完。
去年5月1日,北京119指挥中心接到了377起以杨柳絮火灾为主的报警电话。蟹岛度假村的停车场当天因为飞絮堆积,被烧毁了近90辆车,其中20多辆大巴车直接被烧成空壳。这场持续了3小时的大火最终被50辆消防车扑灭。引燃飞絮的源头至今不明,有传言是一根没熄灭的烟头。
突如其来的好奇心是多场火灾的导火索。「就是人为因素,玩火的,好奇为主。」朝阳区公安消防支队宣传中心主任杨敬博说。有位时尚杂志编辑为了给燃烧的飞絮拍照,烧损了2个路灯灯罩、3辆汽车、612棵树,被追偿了50多万元。
一位58岁的男士在路过小区自行车棚时,看到路面堆积的大团柳絮,抱着重温童年时玩儿的心态,一边抽烟一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把地上两团柳絮点燃。没等柳絮烧完,他转身刚走10分钟,车棚燃起大火,冒出黑烟。十几分钟后他折返回来,慌张地扛着灭火器灭火,但火势早已超出了他能控制的范围,十几辆自行车和一辆比亚迪被烧毁。他被刑事拘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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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春日短暂,零星的绿点儿总是很快地蔓延到绦柳、毛白杨、国槐、银杏、刺槐、悬铃木,枝桠像羽毛一样在道路两边伸展开,绿叶子摇摇摆摆。绿色小辣椒串一样的雌花在笔直挺拔、几十米高的雌株毛白杨树上裂开,一点一团的白色杨絮随风飘上街,春天在北京才正式掀开。
北京第一批杨絮来自1970年代之后种下的河北易县雌株毛白杨,这是流行于园林界的说法——但有关杨絮的考古研究是相当混乱的,另一位园林学家不能确认最早的源头,但他斩钉截铁地认为,1970年代的毛白杨大多是雄株,目前城区的易县雌株,从粗度看最多是1990年代以后栽植的。
如果前一种更为有据可考的说法向后推演,这种雌株当年在钻天杨、加拿大杨、北京杨、欧美杨、毛白杨等「百杨齐发」的年代,因为价格便宜、易活、生长快而作为优秀品种被挑选出来,前往植物覆盖率只有20%、1977年被列为「世界沙漠化边缘城市」的北京。
至于雌株此后对城市带来的影响,在种树时还少有人预料。但很快,治理飞絮问题从1980年代就提上日程。一位当年的园林绿化高级工程师曾尴尬地表示,「当年确实没注意性别问题。」
为了对抗漫天飘絮,极具首都特色、声势浩大的「百万雄杨进北京」工程在1990年代中期提出。这批雄株毛白杨迅速占领北京的多条道路。但相比之下,这批雄杨远不如易县雌株生命力顽强——从种下后第3年开始,这批号称抗病虫害的雄杨超过30%患上溃疡病,或受到桑天牛的侵扰。
百万雄杨的结局已不可考,但有一点可以明确,这个浩大工程对治理杨柳絮没多大帮助。2001年,北京超过50%的杨树仍是雌株。根据当时的媒体报道,飞絮已经造成了「恼人」的困扰。这一年,首都绿化规划中明确规定,雌株毛白杨不可以再作为北京绿化的主要树种。
明令规定并没能遏制住雌株杨树的扩散。21世纪初,为迎接08奥运,北京进行了城市改造和道路扩建,四环路、五环路、机场路两旁相继出现了一片片的雌株杨树。一位了解内情的园林专家告诉《人物》记者,「虽然北京市都要求栽雄的,但是这些苗圃企业在给苗子的时候,实际拿出大多数都是雌的。」
性别问题让树苗购买方相当头疼。雌雄杨柳树在「未成年」之前难以通过肉眼辨别雄雌,要么把树苗送到专业实验室做DNA图谱检测,要么信任了解树苗来源的苗圃的说法。大多雌株杨树比雄株生长速度快,有苗圃用雌株替代雄株销售出去,等七八年后突然开花飘絮购买方才意识到受骗,但「那时候苗圃可能都没了」。
2004年,北京一条两侧种着高大雄株毛白杨的道路为了扩建,砍掉了其中一侧的雄株毛白杨,道路修建完,新的一侧却种上了雌株毛白杨。14年过去,那位园林专家打车经过这条路,道路两边的毛白杨一边粗一边细,一边飘絮一边不飘絮,「对比非常强烈。」
没有人宣布对此路负责——当被询问这条路具体的规划方,从北京市园林绿化局处得到的回答是,「可能是林业局,也可能是路政或区园林绿化局,我们只负责制定总则,具体实施不清楚。」